她曾服务过一个有3个女人的家庭。外婆、妈妈和女儿住在一套三室两厅的房子里。妈妈40多岁,老公嫌她不会生活,离了婚。
妈妈的东西堆得家里到处都是,3个大衣橱不够放,又把女儿的衣橱放满,女儿的衣服塞在一个爷爷留下来的铁皮文件柜里。
12岁的女儿处在青春期,想要粉嘟嘟的梦幻房间和独立领地,可她的房间里连床单都是外婆的。
妈妈的衣服堆在双人床上直达天花板,一件件看了整整5个小时,她才同意扔第一件。
那个家她去了5次,停留11个小时。在扔掉了两三百件衣服以后,妈妈5个衣橱的衣服变成了一个半。女儿的房间也空出来了,换上了新的床单,粉色的。女儿回来很惊喜,“哇,这就像公主的房间。”
整理的过程中,妈妈一直在叹气。那些华服、奢侈品、花了很多钱买回来的LV包,拿出来都发霉了。她年轻时觉得只要漂亮就可以,什么都不用管,男人就会来,为此买了很多高跟鞋。后来身体不行了,喝药度日,感叹自己连高跟鞋也穿不了了。
“有人说我们像发廊、美容院的人一样,见识了人生百态。”韩艺恩的同事沈聿文告诉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
几乎每一次整理都有“惊喜”发生。例如意外发现老公的私房钱、失踪多年的衣服,有个学员收拾完竟然发现了一枚钻戒,还有一位女士理出了20个包,每个包里都有钱,堆了一盆。主人万分欣喜,“相当于我多了一个月工资!”
人生百态之外,也有相似的问题。“中国人的家里都有一个毛病,人流动的空间要少于物品摆放的空间。”韩艺恩说,人们喜欢大床,大衣柜,衣柜的一扇门永远打不开,因为有床头柜堵着。客厅三人沙发加一个单人沙发,还有很少被打开的电视机。
韩艺恩说,整理能快速把问题暴露出来,“如果你连一件衣服都不会选择,如何去选择自己的人生?”有的人善于隐藏、麻痹、欺骗自己,代价就是失去自己。
有个极端的例子是一位女客户在整理完整个家之后,只有一个抽屉不让动。后来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盒子,告诉韩艺恩,就是因为这个破玩意,才跟前男友分手,他们曾经相恋7年。
韩艺恩觉得,这场表面上因为送错礼物导致的分手,实际是因为人不合适,女孩始终不愿诚实地面对自己,生活一团糟。
丢掉那个盒子之后的3个月,女孩遇见了新的人,很快结婚了。
“衣服是人形的抽象。”韩艺恩说,在古代,衣服代表地位,是社会阶级的工具,皇帝穿龙袍。大臣看见黄马褂如同见了皇帝。“为什么失业失恋的人去买衣服,因为找不着自己了。”
有人整理完还剩150条裤子,几乎一模一样。一问才知道,小时候家里条件不好,他从没穿过一条合适的裤子,遭到别人嘲笑。有人有5个衣橱,打开后八成衣服都没剪掉标签,她说这是别人送的礼物,来者不拒。
在整理师看来,寻物不是整理的目的,寻找自我才是。
周末的一堂整理师课在一间橙色调的房间进行。一侧摆满绿植,另一侧的矿泉水,连瓶盖上的商标都朝向同一个方向。学员有江浙沪的全职妈妈,也有来自呼伦贝尔大草原的女商人,还有90后创业者。
“生活不能自理的年轻人很多。”韩艺恩曾接过一个男客户的委托。他出身优渥,从小有阿姨照顾起居,留学时有女友照料。后来家道中落,看不得乱,自己却不会收拾。实在太乱就找个大桶,把所有东西都扔进桶里倒掉。
走进许多别墅深宅、里弄棚户区之后,韩艺恩发现,人们对物品的态度时常反映自身。有些人回到家不能放松,总觉得在海岛度假才是放松,在异地的酒店远离自己混乱的房间,在飞机上暂时逃离必须接打的电话。韩艺恩却发自内心地认为自己的家比五星级酒店还舒服,旅行回来幸福感爆棚,虽然它是租的。
韩艺恩见过网红、艺术家、公司CEO的家,也见过很多沪漂短暂的家。在上海的10年里,她搬过8次家。第一份工作工资只有2080元,房租花费1450元。后来为了省钱搬到一条叫做山阴路的阁楼里,直不起腰。
都市漂泊文化的背后蕴藏着某种生存之道。那条叫山阴路的地方确实没有阳光,曾是日租界,抬头见老鼠,低头见蟑螂,晚上睡觉还能看见壁虎,每天都能发现新物种。夏天热的时候经常跳闸,要么只能用洗衣机,要么只能开空调。隔壁住了精神病大叔,常来捣乱,她报警了2次。室友是个家在克拉玛依的女孩,有段时间妈妈来看她,整夜整夜地哭,说小时候如何如何培养她,现在怎么要过这种生活。
那是韩艺恩最没有安全感的时候,但她还是找了粉色的窗帘,拿好看的纸把乱七八糟的墙糊上。
做整理师的这些年,韩艺恩曾有一刻福至心灵。那是她事业的起步阶段,没什么名气,也鲜少有追随者。有一天她上门服务完,出了点汗,回家洗澡。
喷头洒着水,温度正合适。她突然想起钱钟书说过的一句话:“洗一个澡,看一朵花,吃一顿饭,假使你觉得快活,并非全因为澡洗得干净,花开得好,或者菜合你口味,主要因为你心上没有挂碍。”
那一刻,没有堆积如山的商品,也不焦虑第二天的午餐,她心里真真切切地毫无挂碍。(杨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