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说砸锅卖铁也要治的人,通常坚持不了几天,真正需要砸锅卖铁的人,不会张扬,他已经去砸了。”吕杰说。
“我刚工作的时候,家属问的最多的是:我们家老爷子到底有戏没戏。有戏就继续治,没戏就拉回家了。”安友仲说,现在,病人家属常说的一句话是“我们家老爷子走着进来,怎么躺着出去了呢?”
王玥遇到过一个中医世家,病人需要ICU的呼吸机,“共同的职业,他们应该很理解,但不该发生的都发生了。”
病人尿在床上,家属觉得护士看护不力,给了病人一根棍,让他有事使劲敲。“跟我们说话,从头到尾录音,后来要封病例,告我们。在医院里大吼,‘把病人治死了’,保安都来了。”
安友仲回想女儿出生那天,一位病人突然生命体征不好,他放弃休假,投入抢救,救了回来。一年后,病人因其他原因去世,家属得知安友仲那天的特殊情况,在他女儿10岁前,每年那一天都带着花去祝她生日快乐。
父亲去世那晚,外院转来一个病人,家属都在美国。安友仲正陪着母亲把父亲送到太平间,病房一直打来电话,说家属要求主任必须到场。安友仲还是去了,家属不在,必要的治疗只能“硬上”,“稳定住了”。后来同事告诉家属,安大夫的父亲昨晚去世了,家属来道歉,安友仲把他们骂了一顿:“谁没爹没妈,就你有爹有妈!”不打不成交,之后医患成了好友。
ICU的工作通常挺有成就感。安友仲的ICU病人死亡率是3%。他们进来的时候浑身不能动,脸上是淡漠的眼神,来探视的家属转一圈都认不出人来。出ICU的时候能开玩笑,有病人痊愈后来看望医护人员,那种生命力让人全然想不到他曾离死亡那么近。
重生
齐志辉以前的微信头像是一个繁华背景里疲惫的小人物,从ICU醒过来后,他换上了电影《终结者》的海报,那里面有一句经典台词,“I WILL BE BACK (我会回来的)”。
恢复的那段时间,他四处寻医问药,衰竭的心、肺、肝、肾逐渐恢复机能。出事两个月后,他和家人一起度过了30岁阴历生日,那天正巧也是女儿的阳历生日,女儿黄色的发卡上有朵朵小花,噘着嘴等待吹蜡烛。
出事后,公司把齐志辉安排在海南休养。他重新获得了许多已经遗忘了的作为一个健康人的感觉。他重新经历自己吃进去的第一口饭,自己说清楚的第一句话,自己迈出去的第一步路,自己爬上去的第一阶楼梯,自己写出来第一个字……
刚开始走两公里,他满脚水泡,必须一个个挑破,撒上消炎水,第二天才能保持运动量。出事9个月后,海南那天的阳光正好,满大街的车,齐志辉心情也好,“不如跑它两步吧。”
当双腿开始动起来时,“那感觉真好,正常的走和跑,耳边的风是不一样的。”
那天他只跑了50米,肺因此疼了2天,只要呼吸就无法入睡。但他感到快乐。
“小孩子知道跑之后,发生了很多改变,世界因此变小了。”他之前只能走,到哪里都怯生生的,走路慢、范围小,能跑之后,可以去更远的地方。
再看《阿甘正传》,他把里面的每句话都融入了眼前的经历和以后的生命,“我们把很多习以为常的拥有当做理所当然,当我承受着肺的疼痛和腿的慌乱,重新拿回奔跑的权利,我才真真切切地知道,要付出多大努力,才能收获理所当然。”
齐志辉在而立之年获得“难能可贵的平静和跳脱”,“使我有机会以一种真正平静和成熟的视角审视世界。我前所未有地感觉到,自我本身的存在。”有时候他一个人,走在沙滩上,海水突然涌向天空,脚底是软软的沙滩,海浪拍打着,他感受到无比真实地存在于这个世界。
以前,这种感慨只发生在吃完饭、唱完歌,半醉半醒的KTV里,当他“死”过一次,“死亡是实实在在的,头脑里的筹码,是最忠诚的朋友。”
当初,但凡错过好的机会,他会懊恼难过,现在,任何可能后悔的时刻,他的头脑里都有个声音在说,“你他妈死过一回了,现在所有的东西都是白赚的。”
他说,“我们这代人,总是想着怎么更快、更成功。”他的父亲在经过“丧子之痛”之后,再也不会把想法强加于他,“有句老话,失去才知道珍惜”。
他讨厌在朋友圈花式秀加班、泼洒鸡汤,也不愿意发一些岁月静好的文字,更不愿意絮絮叨叨总是守着这件事没完。但在出事一周年后,他决定写一首诗。
回首凝望 以为人影憧憧
背后却是面荒凉的镜子
只有深渊于其中凝视着我
我也凝视着这深渊
……
我走在沙漠里
兵丁散却蜃楼遁形
追逐着五千年的烈日
在这个天地颠倒的沙洲
我获得了自由
“其实我们每年都过一次自己的忌日,只不过不知几月几日。现在我可以把6月12日作为那个特别的日子,时常反省自己将来是否有足够的底气面对死亡。”
两年前的6月12日,敦煌大热,这个年轻人决定往沙漠走去。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齐志辉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