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停留
6月敦煌的沙漠没有一丝绿色。天气异常炎热,旅行团还是来了。
有人说那天的地表温度超过了50摄 氏度,“站在那已经滋滋冒油”。齐志辉和四五十个同事分好组,穿上专业的护具,带上对讲机,在快到正午时进入沙漠,开始徒步。
这是繁忙工作中,一场期待已久的旅行。齐志辉毕业于名牌大学,是一家房地产上市公司的中层,有一个2岁的女儿。那是2016年,再过两个月他就将迎来自己的30岁生日。
4个小时后,在距离终点200米的地方,齐志辉昏迷倒地,他在烈日下走了30公里,一刻未停。
前一晚的动员会上,他决定跟自己较个真儿,看到底能走多快,竞争前几名。他给妻子发去信息:“我很紧张,我要往死里走。”
病人
医疗救援的飞机停靠在敦煌机场,齐志辉通过专用担架登机,转运到上海一家医院。这架猎鹰2000LX远程固定翼飞机的机头,贴着红色十字,机上的医疗装备是目前世界上最先进的。齐志辉的同事回忆,飞机上有所有ICU(重症监护室)的仪器,可以进行手术。
转到上海后,当医院院长和公司的领导站在ICU的病床前时,齐志辉已经昏迷了50多个小时,谁也不知道他还能不能醒来。
齐志辉得的是热射病,肾、肝、肺、心脏4个器官衰竭外加胃出血,还有横纹肌溶解,他的血液已经变成褐色。
ICU里没有时间,LED灯白天也亮着。滴滴答答的仪器报警声响起,齐志辉的血液情况不妙,呼吸也微弱,抢救措施轮番上阵。如果再不醒来,医生决定上呼吸机、做血透。
在作决定的最后时刻,院长用笔捅了捅齐志辉。
“挺神奇的,我竟然醒了。”
他看见病床顶上的灯光刺眼,看见两张惊喜的脸,医生指着老板问他认不认识,“我当时比较懵,怎么问我这么奇怪的问题啊。”
在短暂意识的清醒后,齐志辉说的第一句话是:“我想喝橙汁。”含混的句子没人能听懂,除了隔着玻璃的妻子,她“读”出来了。
其后几天,老板看望他时,聊了半个小时。后来老板才承认,当时完全听不懂齐志辉说的每句话。他舌头不听使唤,吃饭一嘴血、刷牙一嘴血,连说话都一嘴血。
疾病留下的痕迹还包括没有行动能力,他拿筷子时,饭撒了一桌子,只能靠护工喂饭、洗澡。ICU的病床比普通病床宽敞,这样便于给病人翻身,通常规定2个小时翻身一次,防止出现褥疮。
齐志辉说话困难,因而也不愿意跟医生护士聊天。一个星期之后,他觉得无聊,找家里要了个手机。发出第一条信息,他花了2个小时——眼睛重影,手机要贴在脸上看;手也一直抖,按键的轻重无法控制。
插着尿袋时,一个30岁男人的尊严让他试图自己下床上厕所,但“自尊摔碎一地”,根本站不住,“这他妈不是个废人!”
他在ICU躺了22天,看不到太阳,也看不到天空。有一个小窗户对着走廊,常年摆一个倒放的拖把。齐志辉高度近视,以为是趴着睡觉的人,他跟它“大眼瞪小眼”,心想:“这个人怎么趴一天了?”
在住进ICU的第五天,齐志辉“疯了”。他用嘴把输液针咬掉,喊着“有人想杀我!”氯化钾注射液他看成剧毒的氰化钾,“谁想弄死我!”
突然失控、说疯话出现在很多ICU的病人身上,一些医院不得不把病人的手绑起来,以防他们拔掉维持生命的重要仪器。
出院时,母亲煞有介事地做了个仪式。带着红纸袋,在病房里转了一圈。“以前我会恼火、凶她,现在只要她觉得心安,就行了。”
而立之年
这一场沙漠惊魂被齐志辉称作“宿命”。大学读书时,他学的是环境,对沙漠有独特的情感,说沙漠是人类对自然糟蹋到极点的产物。在学校的BBS上,齐志辉的签名是“层层堆积的黄沙像是几千年积攒的地球的褶皱一样,我喜欢这日积月累的没有庄稼的梯田”。
“宿命之二”是他这些年工作顺利,朋友挺多,不会有时间停下来想:人到底为什么而活。表面开心,内心却忧虑和焦躁,“我往沙漠走去,到最后,原先的困惑爆发到极点。”
毕业时,在小城当公务员的父亲让齐志辉考公务员,齐志辉考上了但不想去,“跟老父亲决裂”。父亲自认为自己过得还行,每每喝多,总会教育齐志辉,“你必须怎么样,才能像我一样。”但齐志辉看父亲的工作一眼望到头,“小爷我要出来,只要不回家去哪都行。”
当年他投了很多简历,最滑稽的一次是应聘一个娱乐公司,到那一看就是一家夜总会招端酒的,他说自己做过什么社会实践、拿过什么证书,“一些黄毛纹身的人冷冷地看着我,一句话没说。”
后来他来到现在的公司做物业,谁家马桶堵了、下水道坏了,打个电话骂一通,他就会被派过去修。有时也要挨家挨户敲门收物业费,“付钱的人好像有道德优势,就是怼你,看你不爽。”
靠着机灵劲儿,他被调去跑业务、拉客户。他在4个城市驻扎过,第一次跑业务时,就被人骂得在车里哭了半个小时。“那时心高气傲的,哪里受得了这个委屈,凭什么跟你低三下四。”
后来“脸皮厚了”,“发现自己无所不能”。他学会了混酒、品茶;一个不抽烟的人比谁都懂烟;当时没生孩子的他,比当爹的都懂新生儿这样那样的小毛病;没去过中东,但攻略门儿清。
遇到项目集中的时期,他一天要喝三顿酒。“大概这辈子能喝的酒喝光了,出事后一滴酒都不能沾了。”
成为病人后,他有大量时间躺在床上胡思乱想,以前,他一倒在床上,想的是谁喜欢喝什么酒,喜欢谈哪些东西。“那时候过节送礼的单子丢了,几天都睡不着觉。”
“我在那样的生活中如鱼得水、深陷其中,认为这就是我的生活。但又陷于一种纠结的痛苦,我需要阳春白雪、读很多书、思考人生,但已经没有多少时间和空间去想了。”
齐志辉有时会羡慕上几代人,信息匮乏,目标单一。活着有时就是为了解决吃饭问题,有时是让孩子上学。“他们比我们幸福得多,社会历史给了他存在的意义。”
“死”过一次之后,齐志辉才第一次真切感觉到“我到底为什么而存在,这仅仅是个开始。”
在出事的前一年,齐志辉工作调动到上海,他和妻子带着女儿租了一居室,月租5000元。他的工作变成早期投资,做孵化器,每天参加路演,看过好几百个项目。他说创业有时像个恶魔,年轻人把焦虑凝聚到创业上来,把人性弱点扩大化,“挺不能看的”。
“很多创业者身上诚实、踏实、执着做事的品质都没有,只能描绘一种情绪和蓝图。”
尤其是已经融资过几轮的一些人,很牛气,身上缺乏敬重,不管是对人还是秩序,只崇拜表象的成功,“眼睛里闪烁着未来我就是马云的光芒,现实中连一个鸡蛋灌饼的小摊都管不好。”
“我们这代人,好像什么都不缺,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站在敦煌灼热的沙漠里,齐志辉拥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决心。“我前30年从没为哪件事努力到极致,我们这代人也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努力,意义是什么。”
齐志辉固执地在沙漠里行进,既害了他,最终也救了他。
若是在失去意识时就倒在半路,一时半会可能没人发现他,耽误救治。“最终我出事是因为焦虑,在走到自己没意识前的一刻,我感到一种解脱。”
那个异常炎热的上午,他决定就那么一直走下去,不给自己任何退路。途中有补给车来回开,救护车随时能招呼,对讲机一直开着,但他忘了它们的存在,内心的想法就是“不行,我得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