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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必须有意地去打破生活中的惯性
解放周末:当各种“快餐文学”、“欲望小说”等奇怪的文字一波波袭来时,文学本身就被某些泡沫所遮盖了。
刘醒龙:泡沫在任何时候都存在,但它们最终会被时代淹没。泡沫可以吹得很大,越大的泡沫消失得越快。每个时代都会有这样的泡沫,但泡沫注定成不了精华。
解放周末:泡沫或是精华,评判的标准是什么?
刘醒龙:还是时间和历史吧。
解放周末:文学奖可以作为一种评判标准吗?
刘醒龙:获奖的作品不一定都是精华,但很可能成为精华。毕竟那是从同时代大量作品当中筛选出来的。
解放周末:但是,近年来国内文学奖的评选常常会惹出风波,因为公平性与专业性被质疑了。
刘醒龙:确实是这样。只要是人在操作、不是上帝或神明在操作,总会有这样那样的闪失。我个人的感觉是,那些针对文学奖的批评,真正客观的不多,多数是情绪的宣泄。天下的写作者总认为自己的作品是最好的,当然也只能这样认为,否则他(她)就写不下去了。
不过,当我们真的看到一些泡沫或者垃圾的时候,如果还不指出来,那文学就真的要成为垃圾了。只要有人站出来,指出某些作品是可疑的,我们的文学就还是有希望的。不是有句话叫“爱得越深,恨得越狠”吗?
人的认知都有惯性,社会生活经常在惯性中不知不觉地犯错。因此,文学必须有意地去打破生活中的惯性,站出来表达异议。
解放周末:惯性很强大,如何对此保持警惕?
刘醒龙:换一个角度来思考,也许这个问题就变得不一样了。比如,很多人认为文学要反映当下,要引领时代的潮头。实际上真是这样吗?论引领潮头,文学拼得过新闻吗?昨天发生的事,文学可能明年才写出来,再加上出版的周期,等到这部作品面世的时候,当时所认为的潮头或许早已退潮了。所以,文学可以站在潮头看过去,也可以退后一步看潮头,后者可能看得更明白、更深刻。
解放周末:当文学的速度追赶不上当今社会的节奏时,文学的意义更在于它的深度。
刘醒龙:文学的意义一定在于它的深度,在于它的情怀。这种情怀,首先是人的情怀。一个真正有情怀的人,会把良知放在第一位。如果触及到人格的底线,他们宁可放弃名和利。
解放周末:有时这种放弃很艰难。
刘醒龙:其实,坚守和放弃一样难。当你真正放弃的时候,你或许会发现未必那么痛苦,反而可能因此获得内心的安宁。有位文物专家针对电视鉴宝类节目里的专家说:“我们不是一路的。”我对这句话印象非常深刻,觉得这句话特别有品格。
解放周末:道不同,不相为谋。
刘醒龙:有人追求真理真相,有人只在乎趣味娱乐。
月球上没有良知,太阳上也没有良知,有人的地方才有良知
解放周末:在《蟠虺》中,您写道,“心里一定要留下足够的地方,安排良知”。第八届茅盾文学奖给您的获奖作品《天行者》的颁奖词中,提到它“见证着良知和道义在人心中的运行”。“良知”一再被强调,是创作上的巧合,还是您在浓墨重彩地表述自己对于良知的格外看重?
刘醒龙:这是我在写作中始终坚守的一个底线。离开良知,一切免谈。
解放周末:良知无价,于是有时竟被视作“不值钱”。
刘醒龙:良知确实卖不出好价钱,甚至对有些人来讲,倒贴都不要。正因为如此,才更需要有人捍卫良知。良知就是我们生活的要塞,需要严防死守。
单独地来谈良知是没有意义的,它一定是建立在世俗之上,建立在人和事的真实发生之上。月球上没有良知,太阳上也没有良知,有人的地方才有良知。
如果我们都是谦谦君子,也没有必要大谈良知。正因为时下世风出现问题,良知经常被遗忘,经常不被人提起,才需要通过文学的方式来提醒人们。这种提醒不是口号式的,而是通过像《蟠虺》中的学者曾本之、马跃之,《天行者》中的民办教师余校长、孙四海、明爱芬,《圣天门口》里的弱女子雪柠、梅外婆这些有血有肉的人来体现,用他们的生存方式、生活选择和情感际遇,来表达良知的存在和价值。
解放周末:从您的作品中可以看到,一方面您对现实中的丑陋有着深刻的批判,另一方面您对人性的真善美也从未丧失信心。
刘醒龙:因为,在现实生活中很多人还是有底线的。比如我的女儿就很佩服她的班主任。她所在的班级里很多同学的家长都挺有来头,但不管是谁的孩子,只要犯了错,班主任都会公平对待、不留情面地批评。
解放周末:真实的生活,就是文学作品最可靠的支撑。
刘醒龙:确实如此。文学和艺术会充分考验一个人的想象力,但最难的并不是天马行空的想象,而是对于生活的想象。这种想象容不得半点虚假,因为你要描写的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与此同时,也要感谢生活,因为生活常常在不经意间赐予我们许多苦苦寻求而不得的东西。比如有人做了蝇营狗苟之事,没想到却成全了我的创作素材。
解放周末:穿透人间百态,文学最终关注的都是世道人心。所以说,“文学史就是一部人类心灵史”。
刘醒龙:好的作品确实承载了人类心灵的历史。从屈原到李白、杜甫,到鲁迅、巴金……从历史一路延续而来,他们的文学作品,就是他们所处的那个时代的心灵史。
心灵这个东西,很难见诸其他的记载。所以,找寻一个时代的心灵轨迹,最靠得住的方式就是文学。反过来,我们这个时代一些明知是劣质的、但依然被疯狂追逐的东西,很可能成为心灵史的反证。
文学有一个特别重要的使命,就是见证一个时代的心灵。有人很悲观,说现在中国人的心像个大染缸,脏得不得了。我想如果他能读一下《天行者》,读一下《蟠虺》,或许就会颠覆这种想法。其实,绝大多数普通人的心灵是非常纯净、非常美的。中国是普通人的中国,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