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勇敢地用心倾听
河流,一个国家的生态命脉,一个民族未来的保障,但是,在过去十几年中,我们却把它提前终结了。——《中国在梁庄》
人类对河水的破坏力量就是对村庄的破坏力量。而这一破坏在梁鸿笔下又被描绘为她眼中梁庄的坍塌——建立在“黑色淤泥上的幸福”,作为死亡象征的河水与作品中村庄的死亡都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
“流经梁庄的河流湍水,水量越来越少,河坡的密林消失了。因为挖沙,河底留下很多沙窝,很多人不知道这些河里的深坑,下去就被漩涡卷走了,死者包括很多孩子。”
这是一个日复一日,日积月累的历史河流的故事,绝不是2008年的“突然”举动。
20年来,她一年一年回来,看到梁庄小学变成养猪场,看到湍水一点点变成黑色的淤流,看到曾经的父老乡亲个个背井离乡,更看到找不到儿时住址的父亲的迷失,黑暗犹如内心的深渊,一点一点地坠落……
《中国在梁庄》,是20年写出来的故事,从她第一天离开家去郑州大学读研究生那一刻开始,她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回家,年复一年,眼睁睁看着家乡的迷失。
2008年于她来说,更多的是整理。将那些曾经遗失的,不愿面对的,习惯性逃避的梁庄拼凑出来,勇敢面对!
这一年暑假,她揣着火车票,背上两个大包裹,回到梁庄,真正开始自己的“乡村调查”。和乡亲们一块儿吃饭、聊天,录音、整理、写采访日记……两个暑假,5个月的田野调查,梁鸿积累了10万多字的日记,最终促成《中国在梁庄》的出版。
她勇敢得彻底——作为一个知名文学评论家,她勇敢地选择了“我在”的纪实文体,以这“不讨好”的方式大胆呈现出一种非小说、非调查报告、非学术论文的非虚构文体。
“所有的文学理论都抛在脑后,只想写出来。”梁鸿的微博自我介绍就5个字:一个傻姑娘。她大笑着谈论这份傻,却本能地质朴了40年,不褪色。
最大的勇敢在于,梁鸿专心地描写了村庄里最普通的个体面孔。悲悯成就作家。整本书没有一句评价,然而,每个人物都在诉说,梁鸿自己躲在后面记录。没有一个悲悯的词语判断,梁鸿冷静地站在大量的纪实描写后面看,像一个评论者,节制,细腻——那种爱的艰难。
“你必须用心倾听,把他们作为一个个,而不是笼统的群体,才能够体会到他们的痛苦与幸福所在。”《中国在梁庄》一书的前言如是说。
记者宁愿理解,这勇敢也非一蹴而就,30年前那个大家庭中被忽视的老五,孩子们眼中的乡村女教师以及20年来每年的回归,这条裂缝的凝视已太久,才看到了深渊最深处:王家少年缺乏生理教育的谋杀,“不想死想活”的春梅的自杀,五奶奶面对孙子的溺水身亡的悲痛……
《中国在梁庄》的出版,在中国引起巨大轰动。然而,犹如初中时候的逃学一般,感到无比失败的梁鸿再度出走,离开了喧嚣,回到梁庄。
“我说你如果只看到社会制度的原因,那我肯定失败了。”——那一刻的梁鸿就在深渊边缘,她在湍水河边走来走去,她要说的是个体的命运,虽然这关乎社会制度,关乎福利保障,然而,她要讲的是命运的故事。
“村庄已经从内部开始溃败,只剩下了形式的、物化的村庄。”而这一溃败意味着我们民族性格中的独特个性与品质也在消失,比如善、纯厚、朴素、亲情等。
梁庄人在梁庄的生活只是一部分梁庄。“梁庄在外面的一群人”和“梁庄在家人”两者一体,喜怒哀乐全部同在,把这样一群人都写出来,才是一个完整的、或者相对完整的村庄。2011年,梁鸿再度返回梁庄,前后接触300多人,完成《出梁庄记》。
2012年11月的一天,《人民文学》主编施战军在看到《出梁庄记》最初的版本后,突然问梁鸿:“你不觉得,死亡太多了吗?”梁鸿这才回头去看,开头中间结尾都布满了死亡。她自己也被震撼到:“那里的死亡就是这样,非常随意非常自然,但是当你写出来,你自己也会震撼,原来死亡如此随意!”但是更令人震撼的是活着的人,她认真看着记者说,再回到村庄看,好像什么都没发生,生活还在继续。
《出梁庄记》一开篇,光河的绝食而死,暴雨过后发现的军歌的尸体,青岛打工的小柱的死……死亡带给人的震撼是毋庸赘言的,但更令人揪心的,是那些依然活着的人们。
“个体在这个深渊河流中不挣扎,就认命,内在的存在感没有了。”梁鸿说,个体对其自身的漠视,也包含了外在的悲剧,但最终是个人的悲剧。
走访300多人,对于自小自闭症的她并不容易。开车去北京郊区寻找在城中村的打工者们时,梁鸿总是提前在网上抄好路线,然而真正走起来还是会迷路,一个一个缓冲带停下来再找回去,由于皮肤过敏,她扎着日本浪人一样的束发,飞奔在京郊城中村,寻觅再寻觅。
与奔波的辛苦比较起来,受访者的遭遇令她难过。2012年4月,随身的摄像机记录下她不能自制的哭泣——受访者黑女儿父母在外打工,自小由奶奶抚养长大,9岁这年,黑女儿被村里一个老头多次猥亵,但最后此事不了了之。面对梁鸿,黑女儿道出了一直对奶奶隐瞒的事实:竟然是怕奶奶伤心。梁鸿的眼泪哗地就流个不停,她无法想象如此幼小的生命如何面对复杂的生活。
农民想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可是他们没有选择的权利。在《出梁庄记》中,她耐心地呈现与主人公虎子的大段对话,少有的大篇幅跨度,似乎剥洋葱一般一层层探向虎子的内心:一个个打工者带着“城市让生活更美好”的憧憬来到城市,然而乡村和城市,对于打工者并不是一道可以二选一的选择题。“这是一个不断生长的情绪,农民不是天生不爱城,是一个成长的过程。”
梁鸿的《梁庄》已经告一段落,现在她在给《上海文学》撰写专栏,依然和自己的故乡有关。那是一些小镇人物的故事。“乡村丰富存在之一,它在那里,我就写了。”
梁庄的湍河,也在那里,尽管已经不是小时候的模样,然而,它奔流不息。这条河再度出现,将在梁鸿正筹备的新书《历史的瞬间》里——这本随笔集,即将呈现的是个人与自然的对话,书中湍河将以另一种形象展现其存在的价值和意义。
湍河在那里,不增不减。梁鸿的诉说,刚刚开始。(屈一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