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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触梦】
这种朴素心肠,看似不够“专业”。却无意间避开了阶级斗争为纲的窠臼,在那样一个年代,难得地用平视视角对待书中人物。
1977年,“文革”刚刚结束。受外文局之托,戴敦邦北上京城,为杨宪益和戴乃迭夫妇翻译的三卷本英文版《红楼梦》配插图。这份“天赐良机”让当时还籍籍无名的戴敦邦欣喜异常,也惶恐不已。
他至今记得,当时外文局的要求是,“画出来的画要让外国人看得懂”。因此,绘画需如说明书般展现富贵之家的生活起居、仪态妆容、文具器皿。这让贫苦出身的戴敦邦甚是为难:虽然自己把书看了好几遍,但落到纸上,那些衣物细节、内室场景究竟是怎么样的,想象不出来。
落笔之前,编辑部还专门开了座谈会,提了一大堆关于插图的希望和要求。座谈会上,面对各方红学权威、学者,耳闻各种学术观点、意见,戴敦邦一下子无所适从,最后连绘画形象都不能思考了,脑子里乱成浆糊。
幸运的是,当时最顶尖的红学专家和画坛前辈们都在北京。戴敦邦决定一一拜访,登门求教。他贸贸然跑去,而回应他的,全是赤诚热情。
因着《红楼梦》三个字的魅力和缘分,大师们毫无保留,对这个当时还名不见经传的画家敞开了门。
【筑梦】
戴敦邦最早拜访、也是“研究红学资格最老”的阿英,给戴敦邦绘红楼的生涯定下最初的基调。
1977年春,在插图动笔之前,戴敦邦一度打算将画中的服饰和道具全部画成清代的。他考虑到,这样或许能有别于“文革”前几位大家的红楼画。问题是,原著为逃避清朝的文字狱,明文指出故事不发生在清朝,且戴敦邦见过杨柳青年画里着清朝服饰的《红楼梦》人物,觉得实在不美。思来想去,正在胶着时,他认识了吴泰昌。吴泰昌是阿英先生(原名钱杏村)之婿,戴敦邦就请吴泰昌引荐,去钱府请教这位“研究红学资格最老”的阿英先生。
可一走进阿英先生卧房,戴敦邦就后悔了。但见床上的老者已卧病多时,身体不能转侧,面色潮红发亮。戴敦邦觉得自己“太不识相”了,正在懊恼内疚之际,一抬头时,却看到钱府全家毫无难为之色,在病榻前吴泰昌握着老人的手,在其耳边告知戴敦邦的来意,老人就用和蔼的目光略作扫视,表示同意问话。
戴敦邦诚惶诚恐,坐在病榻前的椅子上,吴泰昌则倚坐床沿做“翻译”。阿英久病语音失真,只有家人能听懂,半个多小时的交谈,他已是精疲力竭。但意见表达得很清晰:“画红楼梦插图以明为主,不排斥其他。”如醍醐灌顶,这句话此后成了贯穿戴敦邦一生的红楼画的创作指南。
时隔不久,吴泰昌来函告知,“阿英先生入院抢救,医治无效,于6月与世长辞。”戴敦邦辗转反侧再三询及,是否因那天的会晤劳累所致,吴泰昌并没有回答。
而病榻前的对话和蕴藉其中的象征意味,并未因老人的离去而黯淡。当戴敦邦开始画小图时,当戴敦邦落笔构思红楼梦人物时,他总能清晰见到阿英先生睡卧在病榻上,看向自己的眼睛。那里有着老一辈的学者,在面对新人时,那种愿意捧出一颗心来倾囊相授的无私与热忱。
在北京绘制《红楼梦》插图的那些日子里,戴敦邦还认识了红学家吴恩裕。吴恩裕早年在国外专攻法律,是位法学教授,后一心专研红学。对于红学,吴恩裕有着自己的顶真和执著。
一次,吴恩裕带戴敦邦同游京郊西山,探寻芹圃踪迹,到了当时被部分红学家认为是“曹雪芹故居”的地点时,他正色告诫戴敦邦说:“我不认同这个说法,觉得乃纯属讹传,是伪迹,不过你可以进去看看,自辨真伪,我是不进去的。”说罢,吴恩裕立定不前。等戴敦邦进去参观一圈出来后,看到吴恩裕在老榆树下的寒风中独坐,不肯移寸步至他心中存疑的“故居”。
又一次,吴恩裕南来上海,到戴敦邦家里。见戴敦邦书架上放有一册《石头记》版本的论著,他立刻严肃地告诉戴敦邦,自己与这位作者不是一路的。这种严肃而决然的态度,使戴敦邦愕然。
因为除了学问上的坚持,吴恩裕在日常生活里是极平易近人的绅士。当时北京吴恩裕的居所,是一个略大于门卫岗亭的空间,每每戴敦邦寻上门去拜访,两人谈红说曹之际,不时听到窗外有人招呼:“吴教授在家吗?”有亲友找他介绍事情的,有邻里家庭不睦托他做和事佬的,也有带疑难问题请他解答的。
在困顿之中,依旧对学问有一丝不苟的坚持; 于四方杂处中,依然温润如玉有着处世的风范。这样的红学研究者,如同红学在现实生活中的表达,让戴敦邦真正看到了学问的坚守与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