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丕传世作品中,最令一般读者印象深刻的,大多是游子思妇主题。征夫、游子和思妇是中国古代文学的一大类经典主题,《古诗十九首》绝大多数是此类作品,尤其思妇诗,女子的深沉思念与勉力自强,千载之下,仍然令人感怀。论五言诗题材的开掘,曹丕显然受到前人影响,对思妇诗这个领域,他未必着意专攻,创作数量也不是特别多,但无可否认,他在此方面独有擅场。
相比《古诗十九首》朴质蕴藉的效果,曹丕笔下的女子,是“贵族文学化的女子”。这些女子的主体独立性相对偏弱。《古诗十九首》中,好几次出现女子自己的道德志向,或女性对良人道德与志向的体谅,以及自我约束的理性,隐隐有高士之风。曹丕笔下的这些思妇,关注的重点则落在了“情”上。
曹丕的柏梁体名作《燕歌行》里,有一句很漂亮的“援琴鸣弦发清商”,它应该是从前人的诗句衍化而来,类如《古诗十九首·西北有高楼》里那句“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妻。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不过,《西北有高楼》中的这位女性,是民间传说中孟姜女的原型杞梁妻,在儒家典籍里,她是一位对世间万物有自 己观点的贵族女子,很有一些胆气。独立思考和胆气,这两种品质在那个时代的女子中是少见的,也未必被认可,这位“杞梁妻”在汉代另一些流行文本中,有被改写成单纯的“贞妇”。因此《西北有高楼》的抒情主人公,才会慨叹“但伤知音稀”,“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言下之意他不仅懂她,也希望这样的女性找到知音。他的表达充满敬意,这和中世纪欧洲的“骑士之爱”文学模型异曲同工了。再来看曹丕对同一个文学原型的处理———他把《西北有高楼》建构起的女性形象,改写成为一个身世、经历、道德和教育水平都被架空的女性,读者只需要知道这个抒情主人公是女的。剥离了现实的根基,这个女性的形象空灵剔透,给读者一种她能够超越一切的幻觉———自由得飘飘荡荡,无依无靠,好像水里的浮萍。她的情,她的忧,不知所起,不知所终,所以她只能“短歌微吟不能长”。
对比《西北有高楼》的女主角“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短歌微吟和慷慨悲歌,是两种反差何其巨大的女性人格。当然无可否认,曹丕笔下的妇女,纵使哀伤怀,却总定格于无恨无悔的形象———这是古往今来许多男性很喜欢的一类女性,温柔贞静,又没什么主体意识。他的文字和他的情绪近乎完美地融合在一起,作为那个时代的男性,能对这样的人物设定体贴入微,这让很多现代读者感到错愕,却又引发不少现代文艺女青年的共鸣。曹丕的文学想象力和创造性令人惊叹,背后也有其原因。
我们可以看看,曹丕写到别的什么,会不会也是这个调门。哀思忧情不会出现在述及军旅时,但是说到他自 己的日常心态,冷不丁的就会来这么一下。写到一半,情绪突然断崖式由乐转哀,给读者的印象是:这个人敏感,不快乐,或者无法持续地快乐。除了写他自己,说到他父亲时,曹丕也有类似的语气。
他思悼父亲的《短歌行》,如果删去一些如伟大的亡父之类的关键词,简直像铜雀台的姬妾在表达对爱人的不舍:
仰瞻帷幕,俯察几筵。
其物如故,其人不存。
神灵倏忽,弃我遐迁。
靡瞻靡恃,泣涕连连。
呦呦游鹿,衔草鸣麑。
翩翩飞鸟,挟子巢栖。
我独孤茕,怀此百离。
忧心孔疚,莫我能知。
人亦有言,忧令人老。
嗟我白发,生一何早。
长吟永叹,怀我圣考。
曰仁者寿,胡不是保。
“游鹿”、“飞鸟”等意象,是向曹操《短歌行》隔空致敬,可是曹操用鹿和乌鹊指代天下才俊,曹丕则用来指父亲。曹丕有一个非常强势的父亲,他在父亲面前是处于弱势的。夫妇和父子关系,在中国传统伦理观念中,有着相似的结构,常常被互相套用来打比方。于是,他在写作中和父亲灵魂倾诉的语气,仿佛他笔下女子们对不知道何日重来的良人之倾诉,情感上处于卑位的情绪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来。在他的无意识里,两者唤起的是同类情绪。
在长兄曹昂去世之后,曹丕的人生中,有相当一段岁月,摇摆在希望和失望之间。父亲是个喜好分明的任性老人,他偏爱幼子曹冲,为了表达失去幼子的悲伤,能对年长的儿子们说出“现在你们满意了吧”这样的诛心话。曹丕对自己和他人的情绪都非常敏感,他不能确定父亲那一刻是不是真心话。后来他曾作杂诗一首,来模拟被丈夫抛弃的妇人心声:“翩翩床前帐,张以蔽光辉。昔将尔同去,今将尔同归。”说着如字面上一般的“卷铺盖走人”,却温婉如呓语,让人心惊。
很多年后,曹丕和他的儿子曹睿之间的关系,几乎翻版了他和他的父亲。他曾以诗文的方式哀婉地表达自己受到父亲伤害后的无力感,但时过境迁以后,他以变本加厉的凉薄苛刻自己的儿子。儿子会下意识地模仿父亲,这也许是人性。模仿有自我救赎和伤人自伤两种,曹丕的模仿,很大程度是后一种,他一再地重现旧事对自己伤害最严重的细节。这渗透到诗文中———曹丕的风格学不来,一般人无法拥有同样的神经质,他因此在英才辈出的建安文坛,成为风格独异的作家。(作者为南京大学在读博士 萧牧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