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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佩甫:写活平原精神生态的嬗变

2017-11-07 07:08:15

  2017年,《花城》第3期发表了李佩甫最新的长篇小说——《平原客》。读这部新小说,让人感觉到他心里那难以抚平的感慨、唏嘘与疼痛。

  综观李佩甫的小说,尽管常有基本主题、基本人物谱系、基本叙述结构的重复,有时甚至有相同细节在不同小说中反复出现,但每次阅读,都能感受到他对中原大地和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一以贯之的、真诚炽热的情感。他倾情于大地和大地上的万物,于是他累积了来自大地万物这样那样的、厚厚的“疼”,这些“疼”,化为了他文字世界里最感染人的魂魄。

  这些“疼”从何而来?恐怕要从他的人生经历说起了。

  1.

  在大杂院、在乡村

  1953年10月15日,在许昌市古槐街的一个穷人聚居的大杂院中,一个孩子出生了。跟许许多多穷人家的孩子一样,他出生在一堆微醺着焦糊香的草木灰上。出生刚几天,母亲发现这个孩子小脸憋得通红,时而抽搐几下。惊风!她的心开始在巨大的疼痛中浮浮沉沉,她恸哭失声,哗哗的泪水一行行地滴落在怀里孩子的脸上,她惊恐地听着孩子的气息越来越弱。沉抑的父亲突然起身,抱起孩子冲到院中,向邻居们借了30元钱,一路小跑到医院,打了一针青霉素后,孩子的性命保住了。

  就这样,这个世界与他的关联开始了。这堆草木灰,那支青霉素针,这个家庭,大杂院、亲戚们、邻居们,就都来到了他的生命中。后来,这个城市的街道、学校、人群,以及乡下的田野、村民,也逐渐融入了他的生命。命运就是这样,从出生那刻起,不知道人生路途上会有哪些遭逢,但不断的遭逢像股股细流在草丛下不起眼的暗淌,终会在某个时刻汇流成有明确方向的河道,发出阵阵清晰的回响。

  他成了家里的“娇宝蛋”。

  父母十分虔敬地遵从了许多民间说法,以增加确保他平安无虞的可能。他们给佩甫的左耳扎了耳洞,戴了耳坠,取意“坠住”;给他脑袋后面留了一根细细长长的小辫子,意为“留住”;还专门花钱请了一个先生,这先生给起的名字是:李佩甫。这个名字像是一种启示,注定了他命运的流向所在,也暗合了他精神气质的某些特征。

  佩甫对生活的体验,从大杂院开始。那时候,大杂院的人们整天忙忙碌碌,有拉煤卖炭的,有挑担剃头的,也有像佩甫父亲那样,在工厂上班的。父亲工资低,不够维持家用,母亲就在街道上干活挣钱,贴补家用。她有时像男人一样在街道上粉墙、刷标语,有时用草织铺床用的箔,还做过修锁配钥匙的生计。大杂院的孩子们,也充分发挥他们的机灵与勤劳,及早锻炼出生存的能力与智慧。有时候,他们搜寻散落的瓜子,一颗颗收集起来,用盐腌上,晾干后再炒炒,然后到街上叫卖;有时候,他们会乘人不备偷些煤核卖煤核;有时候,他们到许昌火车站的广场上去卖水。但这些事,佩甫却从来没干过。尽管没干过,但对穷人的体恤和认识就此成了他生命的“底色”,他作品的“底色”。

  1960年,佩甫入读古槐街小学。上学后,佩甫奉献社会的激情鼓涨起来,他积极参与社会公共事业,曾经连续两三年帮派出所在市场里抓小偷,他还帮政府部门统计许昌市租房户的信息普查。那时他不爱跟众人哄跑着玩,不喜也不善家务琐事,喜欢跑到社会天地中锻炼。

  三年级的时候,佩甫班有个男生的父亲是清华大学毕业的高材生,被打成了“右派”,在一群街道老太太的监督训斥下劳动改造。可他家柜子里锁着许多书。这男生将那些书偷出来,交换其他孩子的螺丝糖、蝈蝈笼、橡皮等。就这样,佩甫读了许多书,有苏联的作品,有“三红一创”和鲁迅,还有《三侠五义》等。读书的日子,佩甫感到充实而愉快,他常常读到深更半夜,这习惯保持至今。从此,他进入了丰富的文字世界,那世界与现实生活不一样,吸引并征服了他的心。这是文学对他“最初的浸润”,也是冥冥中命运悄然开始的一扇门。

  至今,许多人都认为佩甫同莫言、阎连科一样,是土生土长的村里人,其实他生于城市。但确实,他绝大部分的笔墨是倾注到了乡村,乡亲就好像是他天生的兄弟姐妹一样,这是为什么呢?这个缘由就要追溯到他的童年和青少年时期了。

  童年时,他经常去乡下姥姥家。“小时候,我是一个‘饥饿的小儿’,六七岁,刚上小学一二年级,几乎每个星期六的下午,我都会背上小书包,到乡下姥姥家去,为的是能吃上几顿饱饭。去姥姥家要走30里路。我一个小儿,总是很恐惧、很孤独地走在乡村的土路上。”姥姥家在许昌市东北方向的蒋马村。在蒋马的生活,让佩甫感到新奇、自由、温暖。有时候,他跟小伙伴一起在田野里割草,那无边无际、深深浅浅的绿让他心旷神怡;有时候,他在黑乎乎的夜里听姥姥讲一段段扣人心弦的“瞎话儿”……不知不觉间,他将蒋马深深刻进了记忆中。成为作家后,他常说是这段经历恩养了他的写作。他心存感激,以文字来回报和反哺,写作中时常带着一个受恩者的关怀和亏欠心理。

  18岁的时候,佩甫与其他青年一样,怀揣壮志,到许昌县苏桥镇候王村当了名知青。在候王,他经历了农民所有的劳动,真实体验了农民生计的各种苦累。当时,他们和农民一样劳动,一样记工分,五六十个知青,只有三四个常常是“10分”,佩甫是其中之一。他踏实肯干威信高,知道照顾人,半年后就当上了知青队的队长。当队长的时候,他带领大家收种庄稼、挖沟、拉煤,什么劳累的活儿都干了,但他仍坚持晚上读书到12点,他坚定地“时刻准备着”,虽“不知为什么”。这段日子里,佩甫与村人们打交道,从实际生活的各个方面更真切地感知并理解着村庄。他开始对农村生活和农村人心生疑惑,这是简单温暖的蒋马体验的反面真实,是趋于具体、复杂认识的开始。

  这些乡村经历与乡村情感,暗暗累积成了他写作的记忆资源,后来,成为专业作家后,蒋马、候王就成了佩甫文字中的大李庄、画匠王、扁担杨、上梁村……

  2.

  苦苦寻找自己的“文学领地”

  1974年,佩甫被公社推荐到许昌市技工学校(当时叫河南省第八技校)学习。这个难得的读书机会让佩甫如鱼儿回到海洋般兴奋,他一口气办了4个借书证,还订阅了6份文科类杂志,包括一份《人民文学》。

  上了技校的佩甫积极追求上进,当上了学校的团支书。同时,他更热爱读书了,还在办板报的实践中“水到渠成”地开始尝试写作。1975年夏天,河南发生了一件震惊中外的大事件:驻马店发大水。发水后的难民流离失所,到处流浪,许昌到处设立有灾民安置点,市民们纷纷帮助他们,有的帮他们烙馍做饭,有的给他们送衣送被,场面很感人。佩甫心里很激动,就写了一首长诗《战洪图》,登在了学校的墙报上。老师看后觉得不错,鼓励他投给刊物。佩甫撑着胆子寄了出去。焦急地等了两三个月,杳无音讯,他沮丧地去问老师,老师说:“只要没退稿,就有希望。”这句话重新点燃了佩甫的写作热情,他开始不断尝试着写东西。

  1976年夏天,技校毕业的佩甫被分配到许昌市第二机床厂,轰隆隆的机器声、三班倒的轮流制,丝毫不影响佩甫读书、写文章的劲头。1976年底,他接到了《河南文艺》的改稿通知,很兴奋地来到郑州,住在《河南日报》招待所,根据编辑的意见,8天改了8遍稿,最后是面目全非,他仓皇地逃一般回去了。沮丧的佩甫坐在火车上,心里愤愤地恨着,他从车窗里狠狠地“刻”了郑州一眼!他觉得“脸”丢在这里了,他发誓终有一天要光荣地“拾”回来!回去后,他更攒劲地写,不久,又寄了一篇给《河南文艺》,编辑来信说写得不错,稍作修改后,这篇小说发表了。这就是佩甫的处女作《青年建设者》。这一年,佩甫一鼓作气,又连续发了两篇小说:《在大干的年月里》《谢谢老师们》。

  从1978年到1985年,是佩甫创作的起始阶段,他左突右奔、苦苦寻找着属于自己的写作领地。这段时期,佩甫的个人生活也发生了很大变化,这些变化让我们不得不感叹:50后这代作家生逢其时。他们与新中国的发展同步,他们的生活清晰倒映着社会阶段的变动,他们的思想变化应和着民族精神文化思潮的变化、清洗与反思。那时,他们在文学发展最好的时期成长壮大,一篇文章就踏进了文坛,一篇小说就改变了命运。佩甫也因为1978年的3篇小说,进入了河南文学的中心。1978年底,佩甫被借调到《奔流》当编辑。1980年,南丁上任,时任河南省作协副主席,负责筹办《莽原》,佩甫和杨东明等几人参与进来。之后,南丁办起了河南省文联第一期文学讲习班。这个班被尊称为“黄埔一期”,学员后来成为河南文坛的中流砥柱,有张一弓、李佩甫、孙方友、刘思谦、张斌、赵富海、南豫见等人。在同学的印象中,佩甫“除听课外”,好像“永远伏在桌子上写东西”。

  1983年,佩甫正式调到郑州。1984年,河南省文联在禹州为他开了平生第一个研讨会。

  这几年,他陆续发表了《憨哥儿》《二怪的画》《多犁了一沟儿田》《我们锻工班》《十辈陈轶事》《青春的螺旋线》《小城书柬》《蛐蛐》《森林》《小小吉兆村》。他最初写的是工人,按说挺接近自己生活的真实,但写得拘谨、生硬,反而,憨哥儿、二怪、黑子、德贵、队长、秋嫂、赖货家女人、坷垃奶奶、桂桂这些乡村人物,一个个鲜活生动。习作中的佩甫,刻苦努力,也压抑痛苦,阅读过大量西方现代派小说的佩甫,尽力让自己在叙述内容和形式上有所突破。他积极变化叙述方式,《青春的螺旋线》是日记体;《小城书柬》是书信体;《蛐蛐》是贴着初期改革开放的农村年轻人来写,借杏的成熟隐喻了男女爱情的成熟;《森林》是零碎化了故事情节、着意突出三个要改变命运的“阳壮壮”的农村青年的内在情绪。

  但这些只是习作,他摸索着写,心里充满迷茫、痛苦、压抑。他们这拨50后作家,在马尔克斯和福克纳的影响下,已经开始了以地理上的家乡位置为中心的火热的“圈地运动”。莫言找到了“高密东北乡”;贾平凹划定了“商州”。内秀而要强的佩甫压力很大,每晚像狼一样满大街乱走,他不断变化着苦苦寻找,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他寻到并推开了自己领地的大门。

  1986年,佩甫在《莽原》上发表了《红蚂蚱 绿蚂蚱》,这是他创作过程中的重要界碑。他沉睡的乡村记忆和乡村情感被清晰唤醒,在文字间氤氲出动人的诗意。并且,从那时起,他的文学命运进入一个新格局,变投稿为约稿,走进了全国期刊的视野。《红蚂蚱 绿蚂蚱》的意义不容小觑,那个端着小木碗在舅舅家混吃的小脏孩儿一出场,佩甫的文运就一发不可收,不仅很快写出了至今让人怀念的许多经典作品,还基本形成了自己的写作风格和思想认识,而之后的写作,就是这风格的延续和认识的再深化。从此,他找到了自己命里的那块“自留地”,再无焦躁,精耕细作起来。

  3.

  在平原,老黄牛般的耕耘

  1987年,正在《莽原》做编辑、快要提升编辑部主任的佩甫来到南丁家,坐下后低头抽烟,很久憋出一句话:“我想有个大块时间。”懂创作、懂佩甫的南丁立即明白了——他想集中精力写作,想当专业作家。后来他说:“思想不能掉下来,生活不能浮上来。”南丁肃然了,佩甫决心已定,于是他就成全了佩甫。第二天,佩甫就急不可待地下乡到处行走、积累写作素材去了。这时候,佩甫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李氏家族》已经发表,这是当代文学第一部书写家族史的文本,也是佩甫被点燃后才思迅速喷涌的佳作,是佩甫创作所抵达的第一个高峰。

  1988年,他参加一个采风团,到豫北一个富裕的回民村参观。村街上空是腥膻的牛皮羊皮味,家家户户高楼大院,富得屋里床上垛满了花花绿绿的被子。佩甫感到了金钱的逼压和败坏,感到了一种不同的大地命运的即将来临。于是,1989年,他写出了《金屋》。这是则关于乡村命运的“寓言”,也是个指向未来图景的预言。“金屋”突然金碧辉煌地耸立在沉默的大地上,它以无法抗衡的诱惑与力量摄去了村庄的魂魄,给村庄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变乱和灾难”。《金屋》写得劲儿大气儿足,显示出了他提炼社会现象、归纳典型人物和典型情节的能力,在这个长篇里,佩甫开始重点思考“人场”关系学和“村场”成长课,这是以后他“人与土地”关系学这一思考核心的组成部分。

  1992年,佩甫与导演都晓合作,开始创作剧本。这就是被广为喜欢、至今让人记忆深刻的14集电视连续剧《颍河故事》。这部电视剧将佩甫多个小说中的人物、情节糅合在了一起,叙述了画匠王村人在改革开放时期的生活。这个剧本的创作并不顺利,写至中途,佩甫出了车祸。眼睛受伤的佩甫,在长久的双眼被蒙的黑暗中,暗自紧张,他担心自己万一看不见可怎么办,每天躺在病床上,一声不吭。那是佩甫人生最艰难的一段时期。眼睛好后,佩甫继续写完了剧本(后来他又跟都晓合作,写了电视剧《红旗渠的故事》,2003年,又写了《红旗渠的儿女们》)。

  但是,这个电视剧几乎消耗了佩甫所有的经验积累,第二年就成了佩甫着力寻找突破的调整期。佩甫的方式是读书加反刍,在书籍的营养启思中,他将过去记忆再细细反刍,寻求认识上的创新。他长久“面壁”,决心集中笔力写写城市,他写了《满城荷花》,写了《城市白皮书》。这就是佩甫——外表温和内心顽强固执,有股不撞南墙不回头、不信猫不吃生姜的倔劲。他不惧困境、勇敢面对,渴望并实践着,以期在语言思维、叙述视角等方面有突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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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北京日报
编辑:牛文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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