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辉,江苏省作协专业作家,《雨花》主编,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多次获得紫金山文学奖、作家金短篇奖、汪曾祺文学奖。
朱辉现在身兼作家和编辑的双重身份,既是知名作家,又是《雨花》的主编。只不过他成名甚早,属于写而优则编,主编的身份不会给他的创作带来太多的正面效应,反而可能会花费不少心力,减少了创作的数量。当然,朱辉有他自己的解释,人到中年,应该保持写作的量少质精,积极应对,将可能的困境转化为正面积极的动力。以朱辉的聪明机敏,在作者与主编、自检与鉴识之间来回游走,相信是游刃有余的。从他近年的创作中,应该也不难看出他在写作方面的坚持和追求。
对于从青年到中年阶段写作观念的转变,朱辉有着充分的自觉认识。他用两个形象生动的比喻来形容,即“从抓痒到点穴”。意谓年轻时代的写作大都笔随意转,顺从直觉和灵感为多,自己有兴趣的题材人物便加以点染,敷衍铺排成小说故事。随性而起,随性而收,在切磋琢磨上并未耗用太多的心力。这类的写作自然有其优势,就是流畅自然,我手写我心,作者称之为:“聊以自慰的是,当年的那些作品,作为砖瓦,它们专属于我,风吹雨打后,它们仍然没有烂掉。房子造得慢些也许不全是坏事。”
但凡走过必留下痕迹,直觉式写作的阶段也为作者后来磨练技艺、再上层楼做了必要的准备铺垫。若非有“抓痒”的写作漫游练习在先,作为朱辉拓展思路,打开书写局面的前提,就不可能出现其后进一步发展为“点穴”般的写作。“点穴”使得着力点更准,力道更足。先放,是为了让想象力得以自在驰骋;后收,则是有意令自己的技艺磨练到更为精纯的程度。抓痒比较轻飘,及表不及里,或许只是从表面擦掠而过。到了点穴,就会有更痛切深刻的感受。朱辉深深体会到,到了中年时代,时间对人的无形压力连同挤逼作用,因而发出了“我专注于身体上的那些痛点,因为我自己其实也在疼。我希望我的小说能准确找到那些要害处,精准下笔”的写作宣言,致力于寻找生活和写作的“痛点”,并将其做了尽可能淋漓尽致的文学表现。
阅读朱辉的一些短篇近作,可以看到,他喜好的人物与取材都极其贴近生活,有着浓厚的人间烟火气息。一个个故事和场景,仿佛我们每日与之朝夕相处,呼之有应的日常。读他的作品,我们很容易置身其中,随之起伏,并体察人物的悲欢,与之同喜同忧。朱辉偏爱截取有着诙谐意味的人生片段,把情节安排一点小的波澜与冲突,暗示的部分不直接点破,而是顺势将故事先推行至尾声,在逐层拆解中留给读者去参与读解这些弦外之音。在对人物行为的评判上,似乎又有着同情和理解,往往谑而不虐,不以猛烈的道德批判来为人物定性,给故事定调,而是在悬而未决中选择开放式的结尾,让人物有一定余裕与自为的空间,不做全知全能的叙述者,过分控制走向。这种相对松活的处理方式类似于相信小说和人物都有其自己的出路,作者只是与其同行同止,负责记录和传达,在主体介入的方面依然有所保留。朱辉小说的叙述者乃是眼亮心活、快人快语的存在,经常在叙述语速上显现为疾行而过,活泼跳脱,对所讲述的人事充满了浓厚的兴趣,于带笑带说中为故事增添了神采。这样的语体色彩与小说人物所处的语境彼此一致,相得益彰,同样都是比较口语化,明白晓畅,有时又以出其不意的俚语和调侃来令人眼前一亮。
《要你好看》《放生记》《夜晚面对黄昏》等朱辉近年的短篇新作,都贯穿了类似的写作理念和艺术手法:亦即在日常现实中选取了对人物有一定意义的冲突和事件,在叙述过程中看似波澜不惊,不会有太夸张的情节设置,或是耸动的场面安排,但人物的内心情绪却有着暗涌起伏,甚至会有一些意料之外的行动出现。《要你好看》中因邂逅而结下短暂不确定情缘的男女,一次相会后男子趁女子熟睡之际用剃须刀削下对方引以为傲的长发,而后悄然离去。这究竟是某种隐秘眷念和占有意愿的传达,抑或只是一时兴起的恶搞?正如标题语含双关的“要你好看”四字所示,读者可以有其不同的理解和诠释。《放生记》中收到礼物甲鱼的老师,因处在评职称期间,觉得不宜久留此君,遂委派两名学生将其放生。岂料他们各怀心思,一人想将其转赠岳父,另一人想拿去送给领导。无奈甲鱼无法分身,二人又兴起再多买一只之念。一波三折之后,他们最终丢失了托甲鱼摊子老板卖掉甲鱼后补偿给他们的钱款,却终于不辱使命,用买来的替身甲鱼拍了视频向老师交差。老师也将其发到网上,博得了具有好生之德的美誉。一桩“善行”之下其实隐藏了小人物们无伤大雅的狡猾和辗转思绪。近年来的社会新闻,为求功德而胡乱放生有害野生动物的事件常见报道,朱辉可能从类似的通讯中获得了一定的启发。但他的着眼点不落窠臼,且无意于谴责与批判,只是将人可能会有的弱点一一展现出来,并以不无谐趣的手法写出,让读者在解颐之际还会多想上一会儿。这篇小说所取的人物是学院中人,故事上演的舞台是南京,信笔所至的南京街巷地景,让在地读者感觉亲切熟稔,亦增加了情节的真实感。
《夜晚面对黄昏》中一则泄露情报的出轨事件,被家犬叼出梳子和亲昵不似初见生人的行为逐渐揭发。当事人心虚恐慌之际,妻子的双关语质问将小说收束在矛盾紧张的最高点,而后的人物命运走向,都留给读者自行想象。这也是有余音的处理方式。《绝对星等》《七层宝塔》和《午时三刻》等短篇,则显示了朱辉对更广泛的人物和和题材的把握能力。有的在平凡生活中保持仰望星空的浪漫情怀,有的实写农村生活,还有的以荒谬解荒谬,以身世谜团的揭开来打击人物的虚荣心。故事和人物可谓因势象形,各具情态。这些作品,在表现了朱辉的勤奋多思和“点穴”之功。朱辉是一位成熟的作家,有着自己颇具辩识度的写作风格与文体特色。他说写作就像是造砖瓦,希望自己的每篇作品都像是一块砖瓦,“每一片砖瓦都必须硬实,尽可能经得起敲击,最好能发出金石之音。庶几,我终将建成自己的房子,甚至是塔或者碑。”我相信,以朱辉的勤奋、天分与坚持,属于朱辉的“一间自己的房间”,一定指日可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