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剧 《围城》1990年播出后,引发广泛关注。图为该剧剧照。
本报记者 许旸
说起代表作《围城》,钱锺书有句话:“我30多岁写这部小说,想用小说原本技巧,打败小说。”作为学者的钱锺书缘何发此感慨? 他又是如何将其学术功底汇集于小说创作中? 为何他最终同意将《围城》拍摄成同名电视剧?日前,钱锺书生前助手、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栾贵明,在新著《小说逸语》一书中探讨了这些话题,从多重角度对家喻户晓的文学经典《围城》展开解读。
“包含对人生的讽刺和感伤,深于一切语言,一切啼笑”
自1946年2月起,长篇小说 《围城》 在上海 《文艺复兴》 杂志上连载了六期。刊发伊始,便吸引了众多中外读者的目光。1947年5月,单行本 《围城》 在上海晨光出版社正式出版后,国内外多种版本层出不穷,光是人民文学出版社一家就重印多次销量累计达数百万册,几十年来长销不衰。当年在北京大学中文系读书的栾贵明,1964年毕业后来到钱锺书身边工作,他曾多次问及钱锺书关于 《围城》 背后的故事,但得到的答案往往是三个字:“去读书。”
据统计,《围城》 共使用不重复的汉字3317个,而这些字是钱锺书“一个字一个字”地写出来的。“钱先生一直认为,用中文做文章,一定要以字为基本单位,再一字一句地构成大块文章。只有字字仔细推敲,才能把文章写得生龙活虎。”栾贵明对钱锺书的那句“写文章作诗讲究‘炼字’,这是一个悠久的传统”深有体会,他将钱锺书在《围城》中的选字和构词、造句与成章,也在《小说逸语》一书中详细列举和解析。
比如,钱锺书对中国古代的戏剧小说烂熟于心,对于自己笔下的角色姓名,也不忘精心编制使用。《围城》 中的方鸿渐、唐晓芙、苏鸿业、孙柔嘉、曹元朗、顾尔谦等近20位主要人物,都被冠以性格化姓名,一亮相便会令读者心领神会。“曹元朗”,“元”“圆”谐音双关;还配以摹形,曹氏的脸面形容为“圆如太极的肥脸”“脸上一圈圈的笑疤,像投了石子的水面”;语义上,“圆”既包含着流动、周全的一面,也有“守故蹈常,依样照例”的一面。
而“多读书”同样也体现在小说对各种中外图书轻车熟路的援引穿插中。从《谈瀛录》 《大明会典》、四大名著,到西方荷马、柏拉图、《天方夜谭》、莎士比亚戏剧,《围城》 的故事被一大堆书名和书中金句推进着,读者在阅读的同时,也会获得纯意外的新鲜知识。
说起“围城”,许多人下意识地会冒出“城里的人想逃出来,城外的人想钻进去”,其实这只是 《围城》 情节中透露出的一层叙事。在栾贵明看来,《围城》 被钱先生选作小说书名,“既能让人平静安心,同时又令人痛苦郁闷”,与小说最后21个字巧妙呼应———“包含对人生的讽刺和感伤,深于一切语言,一切啼笑”。
引申开去,那就是“人,人类,人类的困境”。“旁观人生,指点世态,书中虽无大段说教之词,然而,读者却能为人物和事件所感染,对人生恍然如有所知,从而获得一种觉悟的快乐。”栾贵明发现,“围城”所描绘的乃是人类理想主义和幻想破灭的永恒循环。经过钱锺书的艺术想象和创造,《围城》中时起时伏、处处申说的,无不是理想的不断升腾和一再破灭———经常是事将成矣而毁即随之,浪抛心力而已。人们终身处于“围城”境遇而不自知,“道阻且长、欲往莫至”,可以说是浪漫主义遥远理想的象征。
六次录音资料披露夫妇俩对同名电视剧《围城》感受
根据小说改编的同名电视剧 《围城》1990年播出后,引发广泛关注,该剧由黄蜀芹执导,汇集了陈道明、英达、吕丽萍、李媛媛、葛优等一批实力派演员。不过,从文本走向荧屏,个中也上演了颇多故事。
栾贵明在 《小说逸语》 书中回忆道:当年在钱先生八十大寿前,时任中国社科院副秘书长的杨润时商讨应说服钱锺书同意把 《围城》 搬上荧屏,但此前“试过几次,都大败而逃”,后念及杨绛的 《称心如意》 《弄真成假》 等均由黄佐临导演,且“票税”高,两家合作的渊源颇深。当黄佐临的女儿黄蜀芹带来她爸爸的一封信,“要拍 《围城》”,钱锺书夫妇考虑几番后最终答应了,算是水到渠成。
经常有朋友问栾贵明,《围城》 电视剧可否再拍?“我综合钱杨二位先生的零言碎语,黄蜀芹导演的 《围城》 电视剧,已达到高水准,沿原途再拍,肯定不易突破。而提高对原作的认识度,置文学于统领地位,首先是高精准再现《围城》 全部或大部对白,辅以必要的素雅场景,简明情节,企盼可以构造新型的文学电视。”他透露,钱杨二老生前惜时如命,他们也不是不看电视,更不反对电视,只是绝不长时间连续看电视。比如,钱先生喜欢 《西游记》,小说、电视剧、动漫都看,“我见他在看电视,恐怕不会有人相信,都是站在电视机前,还经常触屏指点孙大圣什么地方违背了原作者之意。然后,走到电视后面书桌落座,大笔一挥,写出一篇又一篇小文,为 《西游记》 鸣冤叫屈,匿名寄往上海报刊发表。”
书中透露,关于电视剧 《围城》,栾贵明存有六次录音资料,多有旁人在场,其中不少对话都披露了钱锺书的态度。比如,1990年10月28日,钱锺书说:“电视剧还拍得可以。陈道明说他没拍过这么好的戏。”当年11月4日,杨绛说:“电视有几处要改。一是苏小姐在自家称呼不对。二是赵辛楣给‘他们订一房间’是不对的。友人发现《飘》 的背景不对。”还有夫妻二人的对话,钱先生:“我本来看都不要看,她和女儿把我按下来看。”杨先生:“按下来看两眼,又跳起来。”
到了1990年12月9日,当日电视里正在放 《围城》 的带子,钱锺书发话:“昨晚的 《围城》 看了吗? 汽车还有点像。”“他们努力,拍得还可以。”隔了一周,当年12月16日,钱锺书的录音原话是:“现在总算演完了。昨天晚上三集。我不看。一看还要仔细翻书,书里埋了很多线索,对话也删得可惜。总体拍得算好了,谢谢他们。”
或许,在钱锺书看来,电视剧 《围城》 已经有了独立的生命,小说作者更多只能是带着距离感的打量,恰如他那句名言:“假如你吃了一个鸡蛋觉得很好,何必一定要去找下这只蛋的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