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于七代梨园世家。我的六世祖是京剧“同光十三绝”之一的徐小香，我的曾祖父是被誉为“京胡圣手”的徐兰沅，即谭鑫培、梅兰芳先生的琴师。整理家史，为京剧史补写注脚成为我的使命。

　　我很早就想赴沪，拜访我家的世交长辈尚长荣先生。今年6月，这种想法愈加强烈。可我得知尚先生甚是繁忙——当时，3D京剧电影《曹操与杨修》（图为剧照）要在第二十一届上海国际电影节上首映，先生正紧锣密鼓地准备。谁知先生问我6月23日是否有空，想邀请我看《曹操与杨修》。我欣然应邀赴沪。

　　天阴阴，雨霏霏，尚先生的会客厅里，坐满了来自全国各地的宾客。我心中忐忑，但当我见到先生时，一下子就平静了。他笑呵呵地拉着我的手，眼神中仿佛在我身上找寻着什么，我知道他在找寻我祖辈们的身影。随后，先生将我带到办公室，聊起往事。

　　说起老北京，先生如数家珍，每个地名，每样吃食，都记忆犹新。在上海住了30多年，他最爱喝的还是北京吴裕泰的茉莉花茶。他说，乡情、乡愁、乡恋，越老越深。先生是美食家，爱做饭，懂生活。他家里不摆放和京剧有关的物件，他觉得家就是休息的港湾。他不欣赏“戏癌”，睁开眼睛就是戏，认为那样人就傻了、呆了、木了、梗了。真正的艺术家总是可以从生活中获得艺术灵感、汲取表演力量。

　　尚先生的父亲尚小云和我曾祖父徐兰沅是莫逆之交。他常听二位老人在一起聊梨园掌故。他和我曾祖父的四弟徐碧云（五大名伶之一）是忘年交，提起徐碧云，他挑着大拇指说：“徐四叔本事高，文的武的都好。当初徐四叔出道的时候，社会上都说他对梅兰芳和尚小云是一个很大的‘威胁’。”先生如此佩服徐碧云，是因为他欣赏在艺术上不断进取的人。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30年前，已是陕西省京剧团名誉团长的他毅然前往上海寻求合作，希望在艺术上再上一个台阶。《曹操与杨修》大获成功，他又创作了《贞观盛事》《廉吏于成龙》，这三部戏被誉为“尚长荣三部曲”。现而今，年近耄耋的先生仍没有放慢前进的脚步，又要将其拍成电影，带向世界。

　　观影前我一直在想：为什么尚先生要把它拍成电影呢？难道只是为了让自己的作品能够长存吗？看完后，我找到了答案。

　　其一，借助电影优势，坚守了京剧底色。3D场景极具视觉冲击力，收到了舞台剧难以实现的效果，电影手段的运用充分尊重了京剧的艺术规律。创排时，先生和导演也有过一些分歧。导演要求在表演中加入更多话剧成分，而先生坚持京剧的程式、语言、旋律。这不是固执己见。新编京剧能立住的不多，大多数新戏演几场就销声匿迹了。《曹操与杨修》为什么能立住？因为先生将太多传统戏的精华融于其中，使它守住了京剧的“魂”。

　　其二，由听戏到看戏，突显了表演张力。京剧得益于舞台，也受制于舞台。过去看戏又叫听戏，人物表情受限于空间，不易看清。而电影特写镜头可以凸显人物的表情，其实对演员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因此，不是所有京剧演员都可以拍电影。先生的表演极具张力，这不仅仅是一种技巧，还要有艺术灵感。他对着镜子练习曹操的冷笑、阴笑、怒笑，每个表情都能精准展现人物的心理活动。

　　先生把这出戏拍成电影，我想还有另一重含义。古老的京剧要和最新的科技相融合，这样更便于京剧走向世界、走向未来。怎么能让更多的青年观众喜欢京剧，3D电影应该是一种很好的尝试。运用3D、4K、全景声等技术，就是以新的形式来保住旧的精华。有些时候，创新就是为了“守旧”。

　　先生戏里“守旧”，戏外也“守旧”。这个“旧”是指老一辈艺术家传下来的敬业精神。先生膝盖有重伤，曹操杀倩娘那场戏，要单膝跪下，还有跪搓步的动作，导演建议使用替身，先生坚决不用。当年先生演《廉吏于成龙》，说“我太胖了，这个大肚子怎么也不像廉吏啊”，就向团里的小姑娘请教怎么减肥，有人出主意让他睡觉时用保鲜膜把肚子裹起来，先生果然依计而行。听了这件事，我先是笑倒，而后是感动和敬佩。这就是京剧人必须守的“旧”啊！

　　观影后，先生问我感想如何：“我很不欣赏溢美之词，千万别捧。实打实的，多提点不足。”我作为一个外行，只是觉得电影和舞台剧各有优劣。电影的节奏很快，删去了一些人物和情节，使有些地方略显突兀。剧情结构设计精巧，但结尾没有一段唱儿，作为京剧表演似乎让人觉得少了点什么。大概正如先生所言：舍得，有舍方有得。艺术总会有遗憾。

　　我问先生最满意哪一部作品，他说，“下一部”。真的是下一部！当时，3D京剧电影《贞观盛事》即将开机。在去吃晚饭的路上，先生发微信给滕俊杰导演：“滕导，总体都可以，似乎梨花稍微淡了一点儿……我想请您关照舞美，做个准备。谢谢。”事无巨细，心里装着戏。我想他是快乐的，我知道他是在和时间赛跑，他想多做点事。他说：“作为戏曲演员，我们是幸运的，因为赶上了一个好时代。”

　　与先生相拥而别，看着先生的背影，我懂得了什么是不变初心。走进艺术家的生活，我更看清了他的艺术。他不仅是舞台上那个非凡的枭雄曹操、贤相魏征、廉吏于成龙，他更是那个普普通通、实实在在、有情有义的尚长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