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马识途:文化自信是更深厚的自信
想写西南联大的故事
记者:作为一个“半路出家”的作家,从事写作给您带来的最重要的财富是什么?
马识途:我曾说过在艺术上,我没有什么终身成就,我只有终身遗憾。我经过的20世纪,是一个大动荡、大革命,波起云涌、非常复杂的时代。我在解放前干革命,解放后搞建设,真正见过伟大的英雄,也接触过千奇百怪的三教九流。所以,我的脑子里积存了很多我所看到想到的故事,但是我写不出来。我年纪大了,也没办法了。可惜了这些好的人物、好的故事,它们都在我脑子的故事仓库里慢慢淡化了、消失了,再也没有办法将之转化成文艺作品。最近我像发疯一样,要想把西南联大的事情写出来,但是不行了,办不到了。
记者:为什么想写西南联大?
马识途:到处都在宣传西南联大,但西南联大到底怎么回事,要有人把真正的西南联大告诉大家。出版了很多有关西南联大的书,我看了一些,但不是很满意,因为这些书主要以教授们的一些趣闻轶事,吸引读者来读。其实不然,我所知道的不是那么回事。他们(教授们)真正认为重要的是如何做学问,他们也很谦虚。他们给我们说:四年不可能给你们教很多东西,只是把你们引入门,真正做学问要在四年后自己去努力,不是靠现在给你们讲那点就完了的。中国的传统文化浩如烟海,不容易读得完。他们是真正的学者。
记者:现在很多人怀念西南联大,差不多称为一段传奇。
马识途:西南联大所处的环境和现在不同,很难照抄过来。它只能是一个历史的产物。西南联大那一套,现在的大学很难学得到。当然,我也认为教育要发展,也要改革。
鲁迅在中国新文学中的地位决不能够动摇
记者:您曾在1980年《学习创作的体会》一文中提到“江郎才尽”是江淹失去了对生活的热爱。现在您年逾百岁仍笔耕不辍,您是如何保持对生活的积极态度?
马识途:在离休前,我还是一个业余作家,而我真正的工作是党交给我的工作。我主动要写的,一个是为革命呐喊,一个是说一些心里想说的话,说一些我没说过的话。我还有好多真正想要说的。
我虽然写得不成器,但百岁后还是出了五本。有两本是百岁前写的,有三本是百岁后写的:《百岁拾忆》《夜谭续记》《那样的时代那样的人》。我也不知道怎么就混进104岁了。
记者:听说您经常梦见过去的战友,然后把他们写入书中?
马识途:写作当然包括怀念老朋友。一些人为革命牺牲,为中国工作辛苦一生。有时候他们在梦中出现,和我共同回忆一个故事。有的是我的朋友,他要求在我的故事里承担什么角色。这不是凭空乱七八糟虚构人物,都是我的所见所闻所感所思。他们想来参加,我再按文学基本规律创作。这样的人写出来就比较活。
记者:对您影响最大的人是哪位?
马识途:我这个人不愿意专门崇拜某一个人,但是我欣赏佩服某个人是有的。比如说鲁迅和巴金,就是我比较尊敬的两个人。鲁迅是中国的脊梁,巴金就是中国的良心。鲁迅在中国新文学中的地位和作用,决不能够动摇。
记者:如何评价郭沫若先生?您曾几次参加关于他的研讨会并发言。
马识途:评价一个人必须“知人论事”。不论事来说知人是不行的。假使我们忘记了郭沫若过去在中国新文学创造的东西,呐喊出的东西,那么新文学的发展就缺了一块。很多人根本不关心他在重庆抗日战争的时候,写过多少好剧本,怎样宣传革命。所以“知人必须论事”。
文化是整个民族的精神和灵魂
记者:您的写作风格被称为“中国作风和中国气派”。您如何看待民族和世界的关系?
马识途: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这句话是古人提出来的。中华民族本身作为主体,全世界所有好的东西、好的思想,我们都应该接受。《夜谭十记》借鉴了薄伽丘《十日谈》的形式,我最早动笔的《破城记》前半部分《视察委员来了》借鉴了果戈里的《钦差大臣》。
记者:中学为体该如何取舍?
马识途:我们传统文化中有很多可贵的沉淀,但也有不少糟粕。优良的部分,其实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24个字就能代表。
记者:如何培养民族自信?
马识途:四个自信里文化自信是更深厚的自信。文化是整个民族的精神和灵魂。民族文化能体现民族精神。
网络文学不能只重粉丝经济
记者:网络文学逐步成为中国文化输出的一部分,能不能谈谈网络文学?
马识途:我对于网络文学寄予很大的希望,有些人认为网络文学乱七八糟。网络文学的确有自身的问题。但看一下网络文学的前辈,我们中国的通俗文学。从唐宋的话本传奇到明清的小说,到后来金庸武侠这样的通俗小说,是一脉相承的。网络小说实际上就是网络上的通俗文学。为什么金庸、张恨水的小说有这么多人现在还在读,反复拍电影,它体现了中国的文化传统。
金庸到成都来,我们也有讨论。他的通俗小说是有理念的,他是把中华民族优良的性格、传统都要体现出来。现在的网络文学用了这些东西,也写了这些东西,但是我觉得还赶不上过去的明清小说,赶不上张恨水、金庸的水平。
记者:您觉得现在的网络文学的确存在问题?
马识途:改革开放后,容许资本进入文化市场。四十年来,也已取得辉煌成就,人所共见。但是,资本有自我增值的本能,无所谓优劣,就看投资者本身的优劣和运用资本的优劣。由于投资者的动机不一、目的不同、运行办法各异而产生不同优劣的效益。
不能只把网络文学当作赚钱的东西。一些食利之徒在利用它,收买一些写手。然后有意识地用各种手段培养自己的“粉丝”,在我看来,这不过是食利者赚钱的办法和手段。我们应该认识到这点,并加以改造发展。
记者:您还是认为网络文学需要更高级的技巧?
马识途:有些人就说改造,把网络文学按照雅文学的艺术规律来搞。实际上,小说中的雅文学是五四运动以后从西方发展过来的,结合中国的实际发展起来的一个新文学。
这个雅文学当然很重要,作为文学的主流是毫无问题的。网络文学根上有我们中国的传统,虽然当中走偏了一些东西,但总的来说,是我们中国过去通俗小说的延续。
我希望雅文学往通俗文学靠一靠,通俗文学往雅文学这方面靠一靠,双方相向而行,而不是平行,现在两方面开始往来了,也开始互相学习。
中国文学发展的前途应该是雅文学和俗文学的合流。要变成雅俗共赏、老少咸宜的新的文学。这样才可能出现“大东西”,出现《红楼梦》这样的作品。创造一种新的文学,中国老百姓喜闻乐见的中国作风和中国气派。
记者:感觉这是一个理想化的想法。通常来说,面向大众的文化产业,恐怕还是俗的一方更占优势。
马识途:这虽然可能只是我的一个幻想,但是我仍然想仿费孝通大师说的“美己之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世界大同”的话,说出我的希望:“美雅之美,美俗之美,雅俗共美,文学大兴。”如何很好地把这个力量用起来,需要大家一起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