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其书画集,可以看出,汪先生的书画大抵如此,随意、随性,因有寄兴而颇多意趣,耐人品味。假若没有这些书画作品,没有这些颇见情趣和品格的口口相传的故事,汪先生还是不是大家心目中“可爱的老头儿”?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才子文章
汪先生创作了数篇以绘画为题材的小说,《岁寒三友》《鉴赏家》《金冬心》等都是,足以证明他对书画不是一般的爱好,而是深入骨子里的透彻理解和喜欢。
“岁寒三友”的说法源于传统绘画主题——松、竹、梅。而汪先生小说中的三位主人公分别为开绳厂的王瘦吾、做鞭炮的陶虎臣、介于画家和画匠之间的画师靳彝甫。三位是好朋友,也是贫寒之交,都靠手艺吃饭。当王瘦吾、陶虎臣两家的生活陷入困顿、在死亡线上挣扎时,靳彝甫毅然决然卖掉了他视若性命的三块田黄,来接济两位老友。这样的深情厚谊令人动容,人性的醇厚和温暖跃然纸上。
《岁寒三友》对靳彝甫的刻画很“专业”,说他家三代都是画画的,山水、人物、翎毛、花卉,什么都画,也画行乐图和喜神图,靳彝甫本人喜欢画青山绿水和工笔人物。小说中另有一个人物季匋民,是位衣食无忧的大画家,正是他买走了那三块田黄。其中有一段描写是季匋民对靳彝甫的对话:“你的画,家学渊源。但是有功力,而少境界。要变!山水,暂时不要画。你见过多少真山真水?人物,不要跟着改七芗、费晓楼后面跑。倪墨耕尤为甜俗。要越过唐伯虎,直追两宋南唐。我奉赠你两个字:古,艳。比如这张杨妃出浴,披纱用洋红,就俗。用朱红,加一点紫!把颜色搞得重重的!脸上也不要这样干净,给她贴几个花子!——你是打算就这样在家乡困着呢,还是想出去闯闯呢?出去,走走,结识一些大家,见见世面!到上海,那里人才多!”
这样的描述,没有书画功底断不可能写就。
而《鉴赏家》中的大画家季匋民和卖水果的叶三虽然地位、身份相差悬殊,却是一对难觅的知音,二人在艺术上、精神上是相通的。小说中写道:“季匋民最佩服李复堂。他认为扬州八怪里李复堂功力最深,大幅小品都好,有笔有墨,也奔放,也严谨,也浑厚,也秀润,而且不装模作样,没有江湖气。”这哪里是在写季匋民,分明在写自己对李复堂的态度。小说中季匋民画了画,叶三都能说出好在何处——
季匋民画了一幅紫藤,问叶三。
叶三说:“紫藤里有风。”
“唔!你怎么知道?”
“花是乱的。”
“对极了!”
季匋民提笔题了两句词:
“深院悄无人,风拂紫藤花乱。”
…………
对话简洁传神,是在说对一幅画的鉴赏。如果没有书画方面的修为,没有深厚的传统文化底蕴,何以能写出这样的小说?
《金冬心》则写了一场豪宴,大盐商程雪门宴请新到任盐务道铁保珊大人,请扬州八怪之首的大画家金冬心作陪。宴会中行“飞红令”,情急之下,程雪门胡诌了一句“柳絮飞来片片红”,正当大家对这句逻辑不通的杜撰诗句起哄之际,金冬心凭着自己的捷才作诗一首:“廿四桥边廿四风,凭栏犹忆旧江东。夕阳返照桃花渡,柳絮飞来片片红。”并说这是元人诗句,替程雪门大大挽回了面子。程雪门为表谢意,第二天给金冬心送来一千两银子。小说此前还有铺陈,说靠卖画为生的金冬心,手头正紧,赶画了一批灯笼画,想请金陵的才子袁枚帮着卖掉换些钱用,不料画被如数退回,他心心念念的十盆箭兰也没钱买。得到程雪门的银子后,他立刻把那兰花买回家。
黄裳先生评价《金冬心》:“值得一说的是他的《金冬心》。初读,激赏,后来再读,觉得不过是以技巧胜,并未花多大气力就写成了,说不上‘代表作’……后来重读,觉得这正是一篇‘才子文章’,摭取一二故实,穿插点染,其意自见,手法真是聪明,但不能归入‘力作’。”
这样的题材,这样的描摹和把握,非汪曾祺莫属,说是“才子文章”毫不为过。
小桥流水
除了小说,汪先生写过大量与书画相关的散文随笔。《徐文长的婚事》《徐文长论书画》《齐白石的童心》《张大千与毕加索》《潘天寿的倔脾气》《张郎且莫笑郭郎》等,皆取材于不同年代的画家。只有对他们了然于胸,才会摭取其中旨趣加以点染,写成文章。《看画》《写字》《谈题画》《题画二则》《书画自娱》《自得其乐》《文人与书法》《文章余事》《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等,写的都是他个人对书画的体会、相关经历、创作心得等内容。
从这些文章中不难看出,汪先生之于书画,有着深厚的底蕴,不是半路出家,而是从小耳濡目染,形成稳定的特长和兴趣,并相伴终生。笔者在2005年选编了一本《文与画》(山东画报出版社出版),其中所选多为汪先生谈书画的文章。据说不少读者正是通过此书得以了解汪先生在书画方面的才情。
汪先生的创作谈,很多经验来自于书画。比如谈到语言问题——汪先生非常重视语言,把语言的重要性推到极致,认为“语言不只是形式,本身便是内容”,他说:“中国人写字,除了笔法,还讲究‘行气’。包世臣说王羲之的字,看起来大大小小,单看一个字,也不见怎么好,放在一起,字的笔画之间,字与字之间,就如‘老翁携举幼孙,顾盼有情,痛痒相关’。安排语言,也是这样。一个词,一个词;一句,一句;痛痒相关,互相映带,才能姿势横生,气韵生动。”(见《揉面——谈语言》)在他看来,语言和写字一样,都要前后呼应、相互兼顾。
谈到短篇小说创作,汪先生认为这与人的气质有关,有人气质如大江大河,适合长篇巨制,而他自己则是小桥流水式的,只能写短篇,就像“倪云林一辈子只能画平远小景,不能像范宽一样气势雄豪,也不能像王蒙一样烟云满纸”。(见《晚饭花集》自序)
在《小小说是什么》一文中,汪先生说:“小小说是斗方、册页、扇面。斗方、册页、扇面的画法和中堂、长卷的画法是不一样的……可以说,小小说是空白的艺术。中国画讲究‘计白当黑’。包世臣论书,以为应使‘字之上下左右皆有字’。因为注意‘留白’,小小说的天地便很宽余了……小幅画尤其要讲究‘笔墨情趣’,小小说需要精选的语言。”你看,这完全是套用的画论。
谈到“创作的随意性”,汪先生举齐白石画荔枝、郑板桥的“胸有成竹”等例,说明作文和写字、画画一样,作品完成以后不会和构思时完全一样,“殆其篇成,半折心始”。
在谈到自己的气质,汪先生说:“我永远只是一个小品作家。我写的一切,都是小品。就像画画,画一个册页、一个小条幅,我还可以对付;给我一张丈二匹,我就毫无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