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中国的修复体系一个致命的缺陷,我们手工裱的画都是弯的,大家裱的画都弯,说明不是裱的问题,而是一个操作体系的问题,归根到底还是人的问题,所以我要去寻找裱平的方法。找回唐宋技术,将两者都传承下去,才是我们中国完整的装裱体系。”
刚到日本的一年里,他在国内经历丰富的履历成了“废纸”,没有人相信和接纳一个连日语都不会说的中国修复师。屡屡碰壁的陆宗润没有放弃,无论如何都要留下来的他选择再次放下过去,重新开始。
《澳门全景图》修复前残破的纸张
陆宗润找到一家夫妻小店,表达了想学习这门手艺的愿望,小店的老板感受到他的真诚,答应收下他。他的第二次学徒生涯开始了。这个来自中国的“大龄留学生”学习的劲头一点不减当年。
虽然是学习新的技术,但他并非“新手”,在夫妻小店里,陆宗润的真才实学很快就得到机会展现出来,一次老板将墨水洒在正在装裱的画上,焦急万分的老板得到了他这位深藏不露的徒弟的帮助。
“我可以把它修复好。”陆宗润的一手技艺将小店老板彻底征服,在看过他的简历后,便将陆宗润推荐给了一家业界知名的百年老店。
这一次,陆宗润没有被拒绝。
然而,初入大公司的陆宗润也仅仅是被分配给一名年轻员工当助手。一次这个年轻人工作中将一幅书法作品撕破,陆宗润帮他把撕破的画作修复如初,老板由此对他刮目相看……从助理到首席的华丽转身,他用了不到半年的时间。
之后的数年,陆宗润在这家公司屡创佳绩,他修复过日本唯一的圆柱佛像画,高野山根本大塔的16张重彩圆柱画,并设计出一套非常合理的修复方案,将粘贴所带来的误差减小到3毫米!这让公司成功中标,并带来不菲的盈利。从1996年至今,修过的佛像画依然完好。
但他没有被薪酬丰厚的安逸生活冲昏头脑,8年时间,陆宗润将日本的技术学了一遍后发现,这套装裱修复体系也是有缺陷的,传承唐宋的日本技法,画作裱后虽然平,但是很硬,在卷的时候容易折断,相比较而言,中国沿用明清技法的现行体系有利于保护,所以把这二者连起来,就是中国装裱技术发展史。
把传统弄清楚,哪些是好的,哪些是需要改变的,可以把这二者进行一个整合,形成一个新的操作体系,连通两个文化,发出来自中国的声音,这才是陆宗润始终未忘的目标。
1998年,他向老板提交了辞呈,在日本大阪成立了自己的修复工作室——汉和堂,在壁垒森严的日本,被九大权威机构笼罩着的书画修复界,一个外国人想加入其中,不论听起来有多么不可思议,陆宗润都硬生生挤了进去。
多年的沉淀与积累,陆宗润不仅仅是一个学会了两国修复技艺的手艺人,他对中国书画,或者说中国文化的理解深入骨髓,这种源自血脉传承的“优势”不是任何一家日本公司拿得出来的。因此汉和堂很快得到了京都国立博物馆的认可,近14年的时间,来自中国的陆宗润“霸道”地近乎垄断了国立博物馆所有中国书画的修复工作,136套件书法画作在陆宗润的手上得到重生。
漂泊在外的文化瑰宝,在异乡遇见了它的知音人,而陆宗润这只漂洋过海的鸟儿也终于在异文化的枝头站稳脚跟,引吭高歌。
这一去竟是30年。
“难题一直都有”
用一个词形容自己的工作,陆宗润选择了“好奇”,近半个世纪的工作,他始终保持着对未知的好奇心,突破了诸多技术难题。
提到自己最得意的修复作品,陆宗润与我们分享了名画《匏庵雪咏》的故事。
这幅出自吴门三大名家——吴宽、周臣、文徵明之手的名画于1948年12月离开中国到了美国,2010年时作为光绪帝师翁同龢家系列藏品在嘉德拍卖。本是名家作画名家收藏,因为画作已较为残缺,遍布红色的霉,因此一幅应是2000万起价的画,标价600万还流拍,没能卖出去。
通常红色的霉遇到洗霉的药物几乎没有反应,红色霉周围正常的纸张部分,吸收了化学药水后马上就被腐烂了,霉没洗掉,画被洗坏了。这几乎等于得了绝症,全世界还没人能解决。全中国收藏家都惦记着,这张画如果修不好,没有人买,它就要回到美国被红霉继续蚕食至毁灭。
可是这么大面积的红霉,修得好么?是所有人心里的疑问。但朋友选择相信陆宗润,朋友将画作买下,并交到他的手上。早已做过专项研究并为京都国立博物馆修好过两幅红霉的作品的陆宗润,满怀信心用了整整13个月时间将它修到完美。2012年2月14号那天送回中国,霉找不到了,破看不见了,即使用三倍的放大镜也看不出曾经破损的痕迹,画作得到了完美的再生。
[明]《匏庵雪咏图》手卷,周臣所作画意部分修复前后对比图
“最复杂的方法解决不了的问题,一定是被最简单方法解决的,”这是他一直在提的理念,“我找对了方法,画也被我修好了。”陆宗润回想起这件事时笑得很满足。“我做了四十多年,那一天可以给自己发个毕业证书:我毕业了。”
人生一甲子
“我六十岁生日那天在想,人生一个甲子,今后要做些什么,人来到世上什么都带不走,唯有留下。留什么?留在哪儿?留给谁?是我给自己的课题。”
2011年,六十岁的陆宗润又一次做出了选择,这次他放下了在日本的事业,带着自己全部的学识和技艺回到了祖国。
但这次回国不是回到“旧”的自己,他有了新的视野和规划:编纂一本适合中国书画艺术品的修复理论著作作为学科规范,将代代传承的修复技艺进行现代理论重建,将这门被认为是全靠经验操作,没有理论支撑的手艺,做成科学量化,精准操作,引入现代化检测仪器和文保理念,并在修复过程中结合艺术审美,将艺术品修复与二十一世纪的高校教育相结合,让优秀的师资力量去联合教学,培养出一批又一批的既有理论又能实践的修复人才。
“得与失,没有想过。”将自己的一身绝活教给年轻人,陆宗润在“为人师”中得到了与修复画作不同的乐趣,“人总有一天离开世界,什么都带不走,唯一的只有留下,把我的技艺和所学教给一些优秀的年轻人,把知识传播给社会,这比修好一张画更有意义。”
如今,他将工作重心转移到教学上来,所授课程常常火热非常,“我的学生们”也成了他经常提到的词汇。
陆宗润和听课的学生们
“我的学生们都是很好的年轻人。”陆宗润收徒时很在意对方的眼神,没有一点杂念才能做到不急不贪潜心做事,他将自己的工作生活交于徒弟打理,拿他们当自己的家人。
与古书画打了四十七年交道的陆宗润常常置于两个时空中,他没有考虑过时间是怎样流逝的,“经手的作品都被我修过,我为它付出了,最后还它们一个健康的面貌,可以再传几百年,我得到一种心理的满足。失去的是时间,其他的都是得到的。”
文物是过去式,但修复文物是正在进行时,一代代修复,一代代传承,我们的民族审美和品格也由此塑造。
每一个修画人的墙上都留着大大小小纸张残留的痕迹,这些纸框彼此交织覆盖,构成一个颇具现代感的空间,但在焦灼、喧嚣、快节奏的现代生活中,这个空间总是缓慢、内敛、充满耐性。
在学生们举着刷子在墙面练习的“刷刷”声中,陆宗润讲到:“一辈子做好一件事,人生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