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年前热播的《人间四月天》里,周迅塑造的林徽因与黄磊饰演的徐志摩之间的情感纠葛被无限放大,平添一些曲解和误读
作为一位奇女子,大众对林徽因的关注始于二十年前的一部电视剧。2000年,《人间四月天》热播,周迅塑造的诗情满怀、眉眼温婉的林徽因迷住了许多人,同时,剧中无限放大了关于她与徐志摩、梁思成等人的情感纠葛,平添一些曲解和误读,由此林徽因好似成了一个壳,人人可往里填充自己的想象。
近日,历史学博士陈新华出版新书《风雨琳琅》,以超百万字的篇幅,105条索引,试图以林徽因和她所能观察到的复杂时代和价值选择为线索,勾勒出了整整一代留学归来,致力于家国建设、民族独立的知识分子群像。其中,对林徽因情感世界的种种梳理与呈现,更以有别于影视作品的全新面貌引起关注。本期“阅读”,我们摘编整理了相关内容以飨读者。
林徽因与徐志摩在香山,日子仿佛回到十年前的伦敦
《人间四月天》热播时,有人说周迅在那个戏里很漂亮。年轻时曾协助梁思成一起筹建清华建筑系、当时已是两院院士的吴良镛看了一眼说,跟林先生比,她没得比。吴良镛说,林先生就是特别,多少人里都一眼能见到她。
“多少人里都一眼能见到她”,也可以用来概括1921年徐志摩在伦敦与林徽因的相逢。这个忧愤的青年,从此如凤凰涅槃一般,蜕变为20世纪中国最彻底的浪漫主义者、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最有影响力的诗人。
然而,世人的误读,恰恰也从这里开始。
1921年秋,怀着身孕的张幼仪,只身横渡英吉利海峡。离婚的记忆,成为她一生的隐痛。她不能相信,他们离婚的导火索林徽因,其实从头至尾都不是她想象中的所谓的徐志摩的“女朋友”。
初次见面,林徽因叫徐志摩“叔叔”。两人差七岁,加上徐是林父林长民的朋友,当时只有17岁的林徽因自然对他无甚想法。多年后,林徽因在最好的朋友费慰梅(费正清太太)面前敞开心扉,谈到徐志摩,她的记忆“总是和文学大师们联系在一起——济慈、拜伦、凯瑟琳·曼斯菲尔德、弗吉尼亚·伍尔芙,以及其他人”,这样的启蒙,这段生命中弥足珍贵的好时光,是由徐志摩带给她的。但在林徽因心里是否产生了足以推动她抛开一切去呼应徐志摩的感情?
对此,费慰梅说过,林徽因“是她父亲大姨太唯一的女儿,而她父亲偏爱二姨太……”尽管林徽因早早接受了更为开放的教育,但徐志摩的已婚身份让她自然地联想到自己母亲当年所受的羞辱。她不可能让他作出抛开家庭来选择她的决定。作为林徽因生前最亲近的人,费慰梅和梁思成都以林徽因的身世来解释她的选择——在光鲜的家世、出众的才貌后面,这些不足为外人道的伤痛如同一个硬币的两面,直接决定了林徽因对婚姻和家庭的态度,其实也相当于决定了她对徐志摩的态度。
另一方面,林长民早已与梁启超达成默契,想促成女儿与梁启超长子梁思成的秦晋之好。1921年夏,林长民先是安排林徽因随自己前往英国南部的海滨小城布莱顿度暑假。紧跟着,1921年10月14日,他带着林徽因从英国不告而别回了国。林家父女的离开,让徐志摩陷入深深的悲苦。正是这份爱的苦痛,让他“发现”了康桥。世人皆言康桥造就了徐志摩,倘若不是遇到林徽因,总是社交中心的徐志摩(郁达夫语)会“孤独”吗,会重新发现康桥吗?还会有那个写下“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的“诗人”吗?
所谓“病蚌成珠”,人世的种种安排,总有上天的深意。
“我将于茫茫人海中访我唯一灵魂之伴侣;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好不容易与张幼仪结束婚姻关系的徐志摩,哪能接受心上人罗敷有夫的现实?1923年5月,徐志摩回国,他还在盼望林徽因回心转意,可林徽因这时已接受了年少英俊又儒雅沉稳的梁思成。北海公园快雪堂松坡图书馆成了他们约会、读书的地方。徐志摩常找去,去的次数多了,自然引起了梁思成的反感。他在门上贴了一张纸条,大书:lovers want to be left alone(情侣不喜被扰),徐志摩只得怏怏而去。
1924年,由徐志摩创立的“新月社”迎来了印度诗人泰戈尔访华。4月23日,泰戈尔抵京。28日,泰戈尔在先农坛与北京的学生见面并讲演,听众有二三千之多……须发如银的诗人由林徽因搀扶登上主席台,徐志摩任翻译。林徽因和徐志摩的珠联璧合,一时间传为京城美谈。接下来的日子,参观松坡图书馆、北平画界招待会、庄士敦私宅茶会,泰戈尔行踪所至,总有徐林二位相伴左右。至此,生命的律动突然一变而为急管繁弦,嘈嘈切切……
5月8日是泰戈尔64岁生日。新月社同人替泰戈尔做寿。晚宴结束后,徐志摩特别准备了一出重头戏,用英文演出泰戈尔的爱情剧作《奇特拉》。剧本是由印度史诗《摩诃婆罗多》的情节衍化而成。剧中饰演奇特拉公主的便是林徽因;梁思成则负责布景;发售演出说明书的是时为王赓太太的陆小曼。有人描述当晚的陆小曼:“美艳体态,轻嫩喉咙,满面春风地招待来宾,那一种风雅宜人的样子,真无怪乎被称为第一美人。”只是当时在徐志摩的眼里心里,只有林徽因。
整个5月,离别开始以各种形式铺垫。梁启超和林长民最终商议,让梁思成偕林徽因赴美留学,完成学业再行婚礼。5月17日,林徽因与徐志摩见面。这次的相见,林徽因向徐志摩明确了从此“分定了方向”。5月20日,徐志摩陪泰戈尔离京赴晋。送别当天,站台上熙熙攘攘全是送别的人群,林徽因也在其中。徐志摩在车厢里看着前来送行的林徽因,想到此去各分东西相见无期,急忙掏出纸笔,想在火车开动前写一封信交予她手,但书未竟而车已行,人影远去。
这一别,就是四年。
1926年10月3日,徐志摩与陆小曼举行婚礼。1928年3月,林徽因与梁思成完婚。
徐志摩与陆小曼结婚后迁往上海。在上海,陆小曼出入夜总会,票戏,捧角,又沾上了鸦片。徐父对这儿媳极度不满,在经济上与他们一刀两断,徐志摩不得不同时在光华、东吴、大夏三所大学兼职,供陆小曼挥霍。1928年6月,陷入巨大苦闷中的徐志摩决意出国远游,希望以此警醒陆小曼“提起勇气做人”,可归来后一切照旧,至此,徐志摩已是疲惫不堪,而林徽因此时重新出现在他的世界。
1928年8月,归国后的梁思成和林徽因受聘于东北大学建筑学系。12月中旬,梁启超病重,徐志摩北上探望,终见到林徽因。1930年,由于工作的繁重、抚育小孩的辛苦,再加上不适应东北的气候,林徽因病倒了。听说这个消息,徐志摩辗转去沈阳探病,并劝林徽因回京休养。1931年春节,林徽因的肺病已深到危险地步,协和医院的医生警告她立刻停止一切工作,到山上去静养。1931年3月,林徽因移居北平西郊香山静宜园双清别墅附近一处幽静的院落疗养,而北上任教的徐志摩就此成为香山常客。
保存至今的文献里留下徐志摩上山的痕迹。他每天住在邻近,午晚两餐都在林徽因处,饭后则与她切磋文学,谈诗论艺,日子仿佛回到了十年前的伦敦……1931年春,香山的寂静时光里,林徽因酝酿许久的诗句低吟而出,“那一晚我的船推出了河心,澄蓝的天上托着密密的星。那一晚你的手牵着我的手,迷惘的星夜封锁起重愁”。
对林徽因而言,如果不是11月19日的噩耗,1931年的冬天将会是一片温暖与宁静。9月病体初愈,恢复健康的林徽因把家安置在北总布胡同三号的一个四合院内。从此,这里几乎成了徐志摩的第二个家,他比在上海时明显高兴起来。11月10日,林徽因和徐志摩出席欢迎英国女作家曼殊斐尔的姐丈柏雷博士的茶会,这是两人之间的最后一聚。值得一提的是,从茶会告别出来的徐志摩去了林徽因家中,适逢夫妇俩未在。徐志摩自己坐了一会,喝了一壶茶,最后留字而去。林徽因回家,见到写着“定明早六时飞行,此去存亡未卜……”字样的留条,一阵不安,忙打电话给徐志摩。在电话那头,徐志摩说:“你放心,我还要留着生命看更伟大的事迹呢,哪能便死?……”11月11日,徐志摩搭张学良的专机南下南京,登机前专程到燕京大学看望冰心。冰心问起他以往的一些情况,徐志摩提笔便写:“说什么以往,骷髅的磷光。”12日,徐志摩回到上海处理朋友的房产事宜,见陆小曼又在家吞云吐雾,两人大吵一架……
要不是赶11月19日晚林徽因在北平协和小礼堂的演讲,徐志摩不会决意19日一早搭乘一架邮政班机飞往北平。飞机在济南城南卅里党家庄因雾撞山……当日中午12时,徐志摩死讯传来,高山流水痛失知音的林徽因,听任着心痛蔓延。事后,按林徽因的嘱咐,梁思成捡回“济南号”飞机残骸木板一块,林徽因亲手用黄绫包扎,存放于家中。
林徽因与金岳霖 我所有应该同她讲的话已经讲完了
在林徽因的感情生活中,还有个人不得不提,那就是金岳霖。关于两人的情感纠葛,坊间有各种传言,其中流传最广的是:金岳霖住在北总布胡同三号梁宅后院时,一日,林徽因对从宝坻考察回来的梁思成说,她苦恼极了,因为她同时爱上了两个人,不知怎么办才好。梁思成听后痛苦至极一夜未眠,把自己、金岳霖和林徽因反复放在天平上衡量。第二天,他向林徽因表示,她是自由的,如果她选择金岳霖,他会祝愿他们幸福。林徽因把梁思成的话告诉金岳霖,金岳霖说了一句:“看来思成是真正爱你的,我不能去伤害一个真正爱你的人。我应该退出。”此后三人毗邻而居,终身为友。
这故事出自梁思成的续弦夫人林洙。1990年,林洙在《人物》杂志发表《碑树国土上,美留人心中——我所认识的林徽因》一文,首次披露此事,并说明是梁思成亲口所言。2004年6月,她又在新书《梁思成、林徽因与我》中,再次将这段对话呈现于读者面前。作为梁思成的遗孀,林洙的文字立时成为林徽因与金岳霖之情的铁证,写林徽因传的作者都必引此据,更有好事者添油加醋,演绎出诸多花样百出的情节。那么,这段描述究竟是否确实?目前来看,恐怕还难下定论。
最大的矛盾是时间。林洙在一前一后两个叙述里,提到的时间并不一致。《碑树国土上,美留人心中——我所认识的林徽因》一文提到的时间是1931年。在2004年回忆录中,时间又变成1932年。我们姑且把它当作记忆的偏差。问题是,1931—1932年,金岳霖有差不多一年的时间都不在国内。据金岳霖回忆:“1931年我有机会到美国留学一年,就到哈佛大学的谢非先生那里学逻辑。”关于此事,金岳霖的弟子刘培育在《金岳霖的回忆与回忆金岳霖》一书里也有提到。至于往返的时间,不妨参看金岳霖的好友徐志摩的说法。1931年7月4日,身在北京的徐志摩给远在上海的陆小曼写信说:“……老金他们七月二十离北平,他们极抱憾,行前不能见你。”隔几日徐志摩再写一信,信中说:“老金、丽琳想你送画,他们二十走,即寄尚可及。”徐志摩的信透露了几个重要的信息。第一,金岳霖赴美的出发日期是1931年7月20日。第二,同行之人,有他当时的女友——美国姑娘丽琳。也就是说,1931年7月后大约一年的时间里,金岳霖断无可能向林徽因做出这样的表白。至于1931年7月20日前,徐志摩在信里说得很清楚,金岳霖和丽琳在交往,向林徽因示爱的可能性似乎也微乎其微。
再看1932年。梁思成赴宝坻考察的时间是1932年6月11日,17日回到北京家中。林徽因因病未能同行,那么,这个时间前后,林徽因在做什么?据陈学勇所编的林徽因年表记录,1932年5月林徽因住香山疗养。6月14日,林徽因由香山致信胡适,信中说到离世不久的徐志摩:“我今年入山已月余,触景(香山)伤怀,对于死友的悲念,几乎成个固定的咽梗牢结在喉间”,可见林徽因仍旧为徐志摩的死而伤痛。这里必须一提的是,林徽因此时还有孕在身,同年8月4日,梁从诫在北平协和医院出生。我们如何能想象,沉浸在悼亡徐志摩的悲伤中,且有孕在身,两个月后即将生产的林徽因,会对梁思成表示自己“苦恼极了,同时爱上了两个人”,于情于理,这都解释不通。
不过,林洙的文字虽存疑,金岳霖对林徽因的情感却毋庸置疑。
金岳霖和林徽因能保持一生的亲密关系,除文化背景和治学方面的共同之处外,还在于他们性情里那些一致的东西。林徽因真诚、直言、不世故、不逢迎,而金岳霖也是一个天真烂漫、特立独行的人。他专注学问,常到忘我的地步。他曾跟冰心说起,一次出门访友,到人家门口按了门铃,朋友家女工出来开门,问金岳霖“贵姓”。他一时间忘了自己“贵姓”,怎么也想不出来。惊得那名女工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这样两个人遇到一起,高山流水,彼此赏惜在情理之中,一生保持如家人般的亲密在情理之中,不被俗世理解乃至百般揣测、种种曲解的近似于传说的故事,也在情理之中。
从情感经历来看,金岳霖是“五四”一代知识人中为数不多的被过度标签化的人物。他与林徽因的“情史”,以一种令人意想不到的娱乐化方式,进入文青们的视野,进而进入大众的视野。
这一切,是金岳霖想不到的。
说起来,金岳霖是在徐志摩的引荐下认识林徽因的。一次他写了副“梁上君子,林下美人”的对子送给梁林伉俪。梁思成听了很高兴说:“我就是要做‘梁上君子’,不然我怎么能打开一条新的研究道路呢?”林徽因听罢却说:“什么美人美人,好像女人没什么事可做似的!”这段往事,几十年后金岳霖仍然记得,他说:“林徽因了不起!她认为女人应当有自己的事业。”如果说,徐志摩爱上的是用“诗人的浪漫情绪想象出来的林徽因”(林徽因语),金岳霖爱上的,则是活在现实中,有着强大内心的、最真实的林徽因。
不是所有的爱情,都要“得之,我幸,不得,我命”。金岳霖以他的豁达做了另一种选择。费慰梅说:“他没有把她从她家庭里拉走的想法。思成和孩子们也都爱他、信任他,他实际上已融入了这个家庭。”往后的人生里,他始终与梁家毗邻而居,抗战时期,北平文化人集体到昆明,金岳霖立刻挨着梁思成与林徽因的新宅添盖一间“耳房”。战后三人陆续回到北京,又在清华大学新林院做了邻居。林徽因那时身体极其虚弱,金岳霖每天下午必去看望。时年在清华念书的翻译家文洁若的一名同学亲眼看到,他把那个年头非常稀罕的一盘蛋糕给林徽因端来,并不避讳任何人。只因心底坦然吧。
这份坦然,没有人比梁思成、林徽因更清楚。茶余饭后,他们三个常常海阔天空地神聊,梁思成说:“我从他那里学到不少思想,是平时不注意的。”不仅如此,每次夫妻间吵架,少不得搬来擅长逻辑的金岳霖“仲裁”,金岳霖也总能分析得头头是道。在金岳霖回忆录里,关于他们三人的那一篇,题目是《梁思成林徽因是我最亲密的朋友》。他说:爱与喜欢是两种不同的感情和感觉。这两者经常是统一的。在另一篇文章里,他又说:中年以上的人差不多靠老朋友……老朋友在同一历史道路上碾转而来,一见就会心领意会情致怡然。
1955年,林徽因去世。1972年,梁思成去世。两年后,他们的儿子梁从诫把家搬到干面胡同中国社会科学院高知楼与金岳霖同住,以照顾孤单的老人。这样的相处,便是血缘至亲,怕也难得。
他的学生说,金老的书桌上,很长时间都一直摆放着林徽因的照片。一晃又是许多年过去,当有人前往拜会金岳霖,想让他为即将出版的“林徽因文集”写篇东西时,金岳霖却迟迟不语。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录音磁带一圈又一圈地空转过去。终于,他一字一顿、毫不含糊地说:“我所有的话,都应该同她自己说,我不能说。”他停了一下,显得更加神圣与庄重,“我没有机会同她自己说的话,我不愿意说,也不愿意有这种话”。
在场没人能讲清金岳霖的表情,只感觉到,半个世纪的情感风云在他脸上急剧蒸腾翻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