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NHK来南博拍摄75分钟纪录片《至宝复原》：96片青铜器碎片复原为公元前7世纪徐国青兽鼎。器物碎到连大形都无从想象，修复师王金潮依据颜色、伤痕、碴口、弧度等试着拼对。焊接后大形显现，但有碎片接不上。王金潮琢磨了4天，觉得有两片的焊接角度有些微误差，导致整体变形，于是全部拆开重组。这一次没有碎片余留，安装把手的小孔呈正圆，器物可以水平放置。成功了！

　　中国的青铜时代远在公元前21至公元前5世纪，因此出土的青铜器“十铜九破”，修复最复杂最困难，修复师要掌握除锈、加固、整形、拼对、补配、焊接、做旧、缓蚀种种常规工艺，要有历史、考古、金文、艺术、物理、化学等等知识，仅止于此还是常人，能够因“器”制宜，甚至自创新法，达到最佳修复效果才是大师。

　　国宝错银铜牛灯是王金潮的修复杰作。双金属青铜器的一大难题是除锈。其他博物馆同行来参观，都只想到常规手段——用比青铜软的纯铜小锤轻击，王金潮认为银的腐蚀程度甚于青铜，敲击可能使镶嵌的银丝松动，于是依照铜牛灯不同部位的弧度，将细软的南北朝砖块切成不同形状，摩擦除锈，银丝毫发无损。

　　他修复世界上最大的古代青铜器，紫台的明代简仪、浑仪，没有参照，几乎所有方法都是自出心裁。简仪重14吨，常规锡焊的强度根本不够，他实验后首次采用了银铜焊接。紫台邻近化工区，简仪、浑仪锈蚀严重，下雨时地面上一片铜绿，常用的室内缓蚀剂如BTA不足以抵御酸雨，他和化工专家一道研发出BTA的衍生物双唑氨，解决了室外封护问题。

　　王金潮是青铜器修复南派传人。南派重开放，对中外手工艺以至雕塑、牙科、美容等门类技术施行“拿来主义”。王金潮的师傅金满生发明了古砖除锈法，还借鉴苏作红木家具和玉器打磨技术，将木则草泡软，给十分脆弱的或双金属青铜器除锈。

　　关键是王金潮天生爱完美。他对记者说喜欢做修复，因为青铜器千奇百怪，不枯燥。他儿子却说：“我爸一天到晚坐在工作室，枯燥死了。他说如果你喜欢我教你，我说我可做不来。”王金潮的工作室看上去确实乏味透顶：一人间，一桌一椅，一堆工具，一堆碎片。是他让工作变得生动：因为热爱完美，所以不断琢磨；因为无限逼近完美，所以乐趣无穷。

　　有句行话：能修青铜器就能修其他文物。1973年，25岁的王金潮成为修复解体玉衣——刘恭墓银缕玉衣的第一人。刘恭墓发掘时，当地有关人员扰动了墓葬，玉衣散乱成2400多片，缺失200多片，王金潮看遍当时7处10件玉衣的玉片，才分类、编缀成功。他暗暗发誓，再遇玉衣出土，一定首先做整体加固。1996年，徐州火山汉墓发现玉衣，他如愿对玉衣做了整体加固揭取。

　　1973到1996，中间横亘着23年！记者想起两个他一语带过的细节：花一个月给铜牛灯做除锈工具，花一年给简仪、浑仪做金属矫形。记者再算一下，为探明先秦青铜器铸造工艺，32年里，修复之余他都在做实验考古。

　　他认为做修复应当了解铸造工艺。自宋代赵希鹄将当时的失蜡法附会为先秦工艺，后来局限于文献的学者通常认为透空青铜器由失蜡法铸造。王金潮在修复中发现其实采用的是泥范法，于是开始实验考古：1982年用泥范法复制南博的镂空青铜方盖，2000年后复制了现存世界上工艺最复杂最完美的青铜器曾侯乙尊透空口沿附饰、许宁公透空饰件、陈璋壶透空纹饰圈，2014年在史语所期刊上发表实验结果。

　　他自认为“资质平平，全靠实践”。他说：“我师傅能手塑模具，能不画图直接雕刻纹饰，我不行。我师傅参与修复蔡侯墓青铜器，那是建国后首次发现的最大的青铜器群，很多器形前所未见，修复需要强大的想象力。他天分如此之高，还是一天到晚做，一辈子做。”

　　王金潮已经做了50年，还要做下去。记者想了解他的生活，他想了一天后说的却是：在故宫武英殿修银缕玉衣，近百平米的大殿里摆满最好的文物，地上都是，大到赵州桥的石栏杆，小到土家十三寨的金石扣件。他还见到很多文博大家。夏鼐先生常夹着永不离身的黄色文件包来看他工作，从不说话也不坐；宿白先生就住故宫，晚饭后拉他散步，讲元青花的发现；余伟超先生工作之余讲满城汉墓发掘奇闻；王振铎、唐兰、胡厚宣先生讨论湖北江陵一号楚墓青铜器……

　　一辈子做修复，全心全意，令碎片复原为至宝原也不足为奇。 本报记者 王 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