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
小说可以虚构,常识不可以虚构
解放周末:《北上》探讨百年间运河对于中国政治、经济、地理、文化以及世道人心变迁的重要影响,这必然会涉及方方面面的知识,为此你作了哪些准备?
徐则臣:我写《北上》还真有点无知者无畏,以为自己写运河写了很多年,对运河的了解已经很深入了,但真到写的时候,面临的困难远超我的预料。我过去对这条运河的熟悉只是宏观上的,就像拿着望远镜看运河的轮廓,它的起伏、转折都能看得很清楚,但小说不能只写轮廓,得一段段、一环环地落实到细部。除了望远镜,还需要放大镜,甚至是显微镜。
我在4年里读了六七十本关于运河的书,但还是不行,就重新走了一遍运河,从南到北,把运河沿途的重要水利枢纽、水利工程全都走了个遍,认真地走、认真地看,感受水的流向、岸边的植被。边走边看边读书,再做些案头工作,因为有些历史在现场是看不见的。
亲身经历是无可替代的,这一旷日持久的田野调查改变了我对运河的很多想法。过去对运河的想象太笼统了,比如镇水兽的摆放和表情,每个地方都不一样,有的地方是石头的,有的地方是铁的,每只镇水兽都有它自己的传说。
再比如水流。最初我看史料时感到很奇怪,说从杭州到北京,怎么一会儿写今天船是上行,明天又变成下行了,后天又变回上行了?上行是逆水,下行是顺水,为什么一艘从南往北走的船会忽而顺水忽而逆水?实地走了才知道,运河是人工河,不是自然的河流,是活生生在大地的肌体上挖出来的一道伤口。它要借别人的水源,它的水流方向由它与水源的位置关系和海拔关系决定。水源在它前面,且地势比它高,它就从前面流下来,船往上走就是逆水;水源在它后面,比如太湖、钱塘江,水往下流,船往前走,这就是顺水。
解放周末:听说,在小说完稿后,你再一次去通州走了每处与运河相关的地点,为什么?
徐则臣:当时我还在做最后的细节调整工作,我对当代故事部分涉及的一些地理位置仍有些困惑和疑问,所以决定再走一遭。那次同行的还有一位专治运河研究的教授,堪称运河的“活地图”,无论走到运河哪一处,他都能将那里的历史、地理讲得头头是道。
解放周末:为什么要这样和自己“过不去”?小说允许虚构,现在一些所谓的“百科全书式”小说,经常出现一些常识性错误。
徐则臣:虽然错误难以避免,但我总想尽力避免,不想被人说是在瞎扯。
我完成《北上》初稿后,请一位运河专家审读,他为我指出了一些错误。比如我在书中写的1901年时运河经过徐州的那一段,并不正确。受黄河、淮河影响,运河的河道一直在改变。我不能睁着眼瞎写,就把那一段全删了,虽然很心疼。
尽管我很小心,但错误还是难以避免。小说第一版出版后,一些朋友、读者都给我指出了不少细节问题。比如小说里写到在淮安点了一道文思豆腐,有位淮安的大厨就托朋友转告我,在淮安吃的应该是平桥豆腐,文思豆腐是扬州的名菜。
再如,小说中写到,1901年,主人公之一的意大利人保罗·迪马克经过河下古镇,身边的翻译、另一主人公谢平遥告诉他,这就是《西游记》作者吴承恩生长的地方。朋友纠正我,1901年时世上还没人知道《西游记》的作者是吴承恩,因为《西游记》作者是吴承恩这件事是后来胡适先生考证出来的。
我在小说第二版中把这些错误都改掉了。错了就是错了,小说可以虚构,常识不可以虚构。写作必须真诚,文学必须认真。
文学
作家要不断地写,读者要不断地看
解放周末:你每部作品的创作期都不短,数年才出一部长篇。
徐则臣:我不是赶时髦的人,何况写作本身就是滞后的,所以我不追时髦,而是该怎么来就怎么来。我只对自己负责,因为你没法对别人负责,最好的活法就是诚实地表达自我。这个世界上,总会有人和你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有那么几个人的频道跟你一样,就够了。
解放周末:现在关注文学的人似乎越来越少了,你为此焦虑吗?
徐则臣:是不是越来越少了,这个说法本身是值得怀疑的。但即使关注文学的人不是那么多,我们也不必过于焦虑。时代在发展,不会永远按照我们过去制定的标准和趣味运行,作为持有既定审美规范和标准的我们,可以做些挽救的努力,但如果变化果真不可逆转,那就正视,不必抱残守缺,更不能用一把旧尺子去度量一切新事物,也不能要求每个人的想法都和你我一样。每个人终究是可以有,也应该有自己的选择的。
解放周末:很多人抱怨,现代生活节奏太快,以致没有时间静心阅读。
徐则臣:有一种传统的想法,认为阅读需要大段的悠闲时间,并在心情很放松的情况下才能进行。但现在一天之中,好像很少有能同时满足这两个条件的时间段,于是很多人就选择了刷手机,选择了碎片化阅读。其实是我们把阅读的条件定得过高了,我们完全可以用那些碎片时间来阅读一本完整的纸质书,当然也可以是电子书,但要是完整的。深度的、沉浸式的阅读一定要有。节奏快这个说法其实也成了我们吓唬自己和自我懈怠的借口。
解放周末:你的阅读量大吗?
徐则臣:比较大,不看书心慌。一本书看完,可能不能详尽地复述出来,无妨,继续读。大量的阅读非常重要。比如阅读鲁迅先生的著作,感受字里行间的沉郁顿挫,那种反思的文风,以及他写作时流露出来的问题意识,甚至是当时江南乡村的一种凋敝的凄楚与苍凉。读完能留下这些感受,足够了。
作家要不断地写,读者要不断地看。优秀作家的产生必须有一群作家作为一个基数,优秀的读者也必须有一个庞大的基数才能产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