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京剧中,感受到东方人的哲学
解放周末:怎样才算看懂京剧的美?
史依弘:从表演者的角度来说,有一个从简到繁、从繁再到简的过程,欣赏京剧也会经历这样一个过程。小时候我什么都不会,十八般武艺样样都学。学成之后,我可能会在一部戏里堆砌很多很“炫”的东西。比如在《火凤凰》里,我可以展现很多高难度的踢枪动作,40岁以后,我再演这部戏,踢、翻的动作肯定会有一定的简化。技术虽然简化,但我的艺术却成长了,观众还是看得出好来。
堆砌技术并不难,由繁至简反而是一件很难的事。这次在翠盘上跳舞,我其实一点也不紧张,因为很热闹,热闹是最容易出彩的。但是当我安安静静地唱一大段慢板时,能不能吸引观众,每一句唱都让人陶醉其中,不让场子冷下来,这才是真正见功力的时候,也是最能体现演员的艺术造诣的时候。
解放周末:戏曲研究者陈超曾经说,京剧的终极目的不仅是塑造角色,在塑造角色之外还要阐释哲学思想。
史依弘:这确实是更深层次的思考。我们的传统艺术与传统文化,从京剧、昆曲到书画、诗歌,在哲学层面上都有相通之处,都注重人的内心世界的情感和意念的表现。
前一段时间我去日本演出,带去了昆曲《游园惊梦》《贞娥刺虎》与京剧《贵妃醉酒》《百花赠剑》。有日本观众看后,说他在中国的京剧中感受到了东方人的哲学。
解放周末:您这次去日本演出的剧目都是传统戏。这些年您一直保持新戏与传统戏“两条腿”走路,这两者是否会互相激发、互相促进?
史依弘:的确,我觉得必须得“两条腿”走路,才能有所提高。创排新戏是一个很难的过程,排《新龙门客栈》这大半年我特别累,但收获也很大。新戏最难的是塑造人物,必须得把情感全放进去。传统戏有一套程式化的东西作依托,在表演上会比较丰满,观众在哪个地方会叫好,是可以预期的。但是新戏不一样,观众并不知道该在哪里叫好,如果能真正被你吸引住,那说明你真的塑造了一个好角色。
几年前,我演了根据雨果名著改编的京剧《巴黎圣母院》,这是一出新编戏,要把握住全场的节奏很难。那天我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在舞台上拿住了观众的“神”,当我把从心里涌动出来的东西体现在表演上时,也感觉到了观众的呼应,这是一种非常美妙的感觉。
但是演新戏不能演着演着就找不着根了,还是要回望传统,在传统戏里回回炉,汲取营养,等有了积累,再去创作新戏。我觉得,不管是演传统戏还是现代戏,有一点是不变的,那就是都要真诚与敬畏。
解放周末:对观众真诚,对艺术敬畏。
史依弘:对。在我心里,艺术就是我的宗教。我对这个舞台,对这门艺术始终抱着敬畏之心。《新龙门客栈》前后排练了5个多月,我没有一天不唱不念不跳。胡雪桦导演说,没见过你这样的演员,从头至尾没有请过一天假。我相信只有不停地唱,才能在和其他演员的配合中不断摸索,找到对的感觉。这个舞台就是看你私底下洒了多少汗水,是没有捷径可以走的,一上舞台,耍小聪明是不管用的。
把自如展现给观众,把焦虑留给自己
解放周末:您接下来会有哪些新的计划,还会创作新剧目吗?
史依弘:其实我一直挺焦虑的。今年剩下的演出计划排得太满了,等演出结束后,我想找一些剧作家一起聊聊新剧本。
解放周末:看您的排练和演出,感觉您在舞台上的状态非常自如。
史依弘:我把自如展现给观众,但把焦虑留给自己。怎样才能不断地为观众奉献新的东西,是我一直在焦虑的问题。如果我不焦虑,只满足于唱传统戏,完全可以今天唱《玉堂春》,明天唱《四郎探母》,但这样也就不会有“梅尚程荀”,不会有《新龙门客栈》。我很高兴的是,观众们的反馈让我觉得我的这些“折腾”是对的,他们喜爱这样的创造,我必须继续勇往直前。
其实,每一代京剧人都处在危机状态,没有一代人是不焦虑的。你去看程砚秋先生的日记,焦虑得不行,他处在那么好的时代,每天的戏演都演不过来,为什么还焦虑?因为如果永远给观众这几出戏,观众就不会满足,必须要不断地出新作品,出好作品。梅兰芳先生也在不停地排新戏,他把旦角传统的大头改成古装头,设计那么多舞蹈,不停地琢磨,不停地创造。几百年来,京剧就是边焦虑边有未来。
除了焦虑前面有没有观众,还有后面有没有人传承的问题。到了我们的下一代,京剧会不会变?我担心可能会变得越来越不像京剧了。
解放周末:京剧的形式可以不断创新,但本质的东西如果丢掉的话,就不是京剧了。
史依弘:京剧的本质是用歌舞演故事,是西皮二黄、唱念做打、四功五法。形式可以变,故事也可以变,但作为剧种的本体,表演艺术是始终不能被替代的。《新龙门客栈》里用大提琴、小提琴作伴奏,舞美和布景也都非常现代,但观众还是觉得这是一出京剧。
《大唐贵妃》是18年前由梅葆玖老师发起的,用交响乐团伴奏,还采用了歌剧的合唱队,体现了一种综合艺术的魅力,但是它的骨子里依旧是京剧。既把握住京剧的本质,不丢掉千锤百炼后的程式,同时也要给观众以新的听觉与视觉冲击,这是很难的。
解放周末:过去,人们都觉得京剧是“角儿”的艺术,未来它是否会向综合艺术的趋势发展?
史依弘:我认为京剧的形式很有可能会向舞台剧甚至歌剧靠拢,除了角儿们的表演,舞台上的每一个元素:表演、音乐、舞美……共同营造一种氛围,把观众裹挟进来,激发他们的想象。但有一点很重要:西洋乐器也好、多媒体布景也好,都不能抢戏,不能互相争夺眼球,要与京剧的本体相得益彰。至于这是否会真正成为一种趋势,还需要艺术家们不停地探索,不停地尝试,而不是演几场这样的戏就结束了。而且,形成这种趋势的前提是必须要有很好的剧本作为依托。
这些年来,京剧舞台上也出现过一些由非常好的剧本编成的新戏,但这些戏往往演了一轮就“刀枪入库”了,很可惜。要打造精品,还要把精品留下来,这是需要更多人思考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