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续知识分子下乡的传统
解放周末:2003年,您和团队在河北省定州市翟城村,开办了新世纪第一所免费培训农民的学校——晏阳初乡村建设学院,从而引起了社会关注。1926年,平民教育家晏阳初正是在那里推广平民教育运动的。
温铁军:梁漱溟、晏阳初、卢作孚等前辈发起的乡村建设,是中国早期“去依附”的一种努力。但这种努力的发端,要早于1926年晏阳初去定县。
1895年张謇在江苏南通创办大生集团,使用本地资源做综合性的产业社会化开发,产生的收益全部用于本地的社会文化建设。张謇一生创办了20多个企业、370多所学校,还办了鳏寡孤独皆有所养的敬老院、残疾人院、孤儿院,开展残疾人教育、妇女教育,甚至办图书馆、博物馆、公园、体育馆等。大生集团是中国早期的社会企业,其在地化发展,是当时世界上没有过的典型。
直到21世纪,西方的大企业集团才开始提倡向社会企业转型,强调企业的目的首先是追求人类社会的可持续发展,其次追求人与自然的和谐,其三追求企业所在国的综合性发展,最后,为了实现这些目标,企业得追求收益。殊不知,百年前的中国民营企业家办企业的目的就是实业救国,路径就是在地化综合发展,他们创办的就是社会企业。这是非常好的“中国故事”,但长期以来我们没有讲好,以至于许多今天研究社会企业的论文,开篇就讲社会企业的雏形是西方空想社会主义的试验。
解放周末:由张謇始,“去依附”的乡村建设实践是如何一路延续下来的?
温铁军:张謇以农村的在地化发展为目的,最后形成的是一个带动地方综合性发展的经验。这个经验从1895年一直延续到1926年。在这期间,四川的卢作孚两次来南通参观学习。1926年,张謇去世,卢作孚创办的民生公司开业,同样是一个在地化综合发展的社会企业。还有晏阳初、梁漱溟等,都接续了张謇的事业。
过去一百年,我们只知向西方学习工业现代化,但其实我们也有不同于西方中心主义的思想家,他们的思想成果和实践成果都非常丰硕,有待挖掘。2017年中央农村工作会议上,习近平总书记在讲乡村振兴的时候,就提到了要借鉴晏阳初、梁漱溟等前辈的经验。
解放周末:这些前辈的经验也同时形成了知识分子下乡的传统。
温铁军:是的。今天我们这些教授、博士下乡搞建设,好像是另类,但这些做法并不是今天才有的。晏阳初和陶行知当时是从美国回来的“海归”,梁漱溟也是国内的名教授。我们得接续知识分子下乡的传统,这是理论和实践相结合的传统。
把当代中国的问题说清楚
解放周末:您一向以性情敢言而著称,在搞乡村建设的过程中也不是没有遇到过困难和质疑。面对质疑和批评,您抱持怎样的态度?
温铁军:我确实招人嫌,有人说我像三更天打鸣的鸡,叫早了,搅人清梦;也有人说我的理论总是颠覆性的。但我提出的每个观点、我书中的每个字句,都植根于我所亲历或见证过的现实。
我过去的脾气是“因人睚眦拍案而起”,现在大改了。现在不论谁批评我、批评我什么,我都笑眯眯地接受,但坚持一点:要真想批我,你也得去走一趟、去看一回,然后再来批评我。最怕那种自己思想上不愿进步、精神上不愿开拓,还照搬老一套来约束年轻人、考核年轻人的做法。
解放周末:您的微信名叫“游方僧”,您去过多少地方?
温铁军:我的脚头是比较“野”的。以前常常中午刚回北京,下午买张车票又走了。国内几乎都跑遍了,国外也走了40多个国家,印度的游击区、巴西的贫民窟都去过,也见过墨西哥的“蒙面军”。我现在左右两个膝盖上都有劳损,走路超过半小时就走不动了。好在以前走得多,此生不亏。
解放周末:听说您有两次特别“野”的“旅行”。
温铁军:第一次是1985年,我34岁,从青藏高原出发,沿着黄河,由黄土高原下到华北大平原,再到山东入海口,4个月骑摩托车跑了8个省,住过老农家、废窑洞,在空教室里拼桌子算是条件好的了。我永远记得那天高云淡,也永远记得那蛮荒一片。那一趟,让我对农村的复杂性有所认知。
第二次是1991年,苏联解体,我正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进修,我不相信美国人“Next must be China(下一个一定是中国)”的论断,就自费前去摸索苏联解体的教训。我去了东德、克罗地亚等7个东欧国家,历时40天,却只花了不到2000美元。到一个地方,我就找个小咖啡馆,买杯咖啡,然后转身对盯着我看的人群问,谁懂英文,我跟你们聊聊?肯定会有人搭话。那一趟,我和难民同居过一室,也穿行过全是沙袋、军人的街道,亲眼看到了激进变革给老百姓带来的影响。这让我知道什么是社会成本、转型代价,那都是老百姓的苦难。
一个人提问题的能力,受一个人思考能力的限制;只有用自己的脚去走世界、用自己的眼去看世界,才能有自己的思考。还有就是保持理性的批判精神。我们应该相信,人对客观世界的解释可以是多样化的。我希望年轻人不要迷信教科书,人之所以为人,就是要用一生保持自觉思考的能力。我希望年轻人有点思想自觉,推动理论创新,把当代中国的问题说说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