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站在我背后看
解放周末:您是麒派代表人物。“南麒(周信芳)北马(马连良)”,有人说,麒派重做重练不重唱。您觉得呢?
陈少云:这是一个误解。麒派其实很重视唱,它认为的唱不是单纯的“唱”,而是全面的“唱”,要跟表演相融合,抑扬顿挫,要唱出情感,反过来则能以情润唱。
大家对麒派还有一个误解:因为周信芳大师的嗓子有些沙哑,所以就有这样一种说法——嗓子不好的演员才学麒派。其实周大师的很多学生,嗓子非常好。比如高百岁、陈鹤峰、李如春、童祥苓、沈金波等等,都是好嗓子。
解放周末:周先生年轻时嗓子受损,但也因此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唱腔。
陈少云:对。虽然他不能唱很高的音,可他用中音或者低音把“劲”化在里头,照样能够表达情绪、表现人物。这就叫“有力使力,没力使智”。
周大师自己是哑嗓子,却不希望有好嗓子憋哑了嗓子学他,这是他最不喜欢的。
他有一句话很震撼人:“学我者生,像我者死。”这句话就是在说:你得把我揉碎了变成你,不要把你揉碎了变成我。我们两人条件不一样:可能嗓子不一样,可能个头不一样,可能性格不一样……他就鼓励你,根据我跟你说的方法,去思考、去领会,去实践,然后再根据你的条件,把自己融入里头。你自己的表演精神和特点不能丢,否则那就是学“死”了。
有一回,周大师看童祥苓他们汇报演出。童老师在台上有一些高腔,他嗓子好,就仰高了唱。周大师在台下看戏,乐得合不拢嘴。童老师下了台,周大师问他,这戏你还有什么难处吗?童老师有点顾虑——怕旁边的人看了不舒服:周大师不这么唱,你为什么这么唱?周大师立马说:你就放心大胆唱!我要有你这嗓子,我也会像你这么唱!
解放周末:鼓励年轻人,不要受自己的影响太深。
陈少云:对,我们的前辈还是很开明的。他说过:你要学习我,要站在我的前面、站在我的侧面看,你不要站在我的背后看。这意思就是,你不要跟我一样,你得往前走,不要停留在我后头。你学我,只要方法对头、情绪对头,至于具体身段怎样,都不重要。你只要把人物唱准了,表演准确了,人物到位了就行。如果你把我没有表达出来的表达得更好,超过我了,那我就更高兴。
解放周末:哑嗓不是麒派的特色。那麒派的精髓究竟在哪儿?
陈少云:在于表现人物。麒派强调唱念做打的和谐统一,讲究用真情实感去表现人物,力求千人千面,“演谁就是谁”。当然了,学流派有个模仿过程,就像小学生写字描红。但是你一旦学了以后,真正领会了周大师的演剧精神,就不能死学,而是要活唱。
举个例子。比如《打严嵩》里,有一段唱是御史邹应龙大骂严嵩是奸佞。由于嗓子条件,周大师不能高唱,是唱平的,但是感情也到了。但我有嗓子,我可以高唱。这段唱词痛骂严嵩上欺天子下压群臣,做尽坏事害死忠良,义愤填膺。我就把感情往上扬,唱得痛快,淋漓尽致地把情绪爆发出来。
根据周大师的思想和精神,我们可以演绎各式各样的人物。举例说,《宰相刘罗锅》是出新编戏,我演的刘墉,没有前人可以参照。刚接到任务时,我很发愁:我是唱老生的,但这个戏里有许多小花脸、小丑的东西,唱念做打与《跑城》的徐策、《杀惜》的宋江、《四进士》的宋士杰绝不相同。我就琢磨,想到老戏《北汉王》里有类幽默滑稽老生。能不能把这个融到里头,活学活用麒派演唱技法?想通了这一点,再通过编排不断琢磨,我就慢慢地找到感觉了。
就能把你聚一块
解放周末:您成名于湖南,年近半百时毅然举家迁居上海,为此还住过一段时间条件简陋的铁皮房。当年您是怎么成为“新上海人”的?
陈少云:1994年是梅兰芳、周信芳两位大师百年诞辰,上海京剧院排全本《楚汉相争》,向其他省市借了三个老生,我就是其中一个。演了一段时间,任务结束了,他们就找我谈话:“我们想把你留下来,你愿不愿意?”
我心想,上海是麒派的发源地,有京剧的土壤和气候。当时我46岁,艺术上还有上升空间,当年曾经和周信芳大师同台的一些老师都还在,我想向他们学习求艺,当然想留在上海。
解放周末:京剧院给您开出了什么样的条件?
陈少云:和大家的待遇是一样的。其实湖南京剧院待我很好,我的一级演员、国务院津贴、梅花奖等等荣誉都是在湖南得的。单位分房,我也是第一个挑房子的。但从业务上考虑,那里的环境远远及不上这里。京剧人才都流失了,本来有90多号人,后来只剩30多人,不能唱大戏了,只能唱一些小戏。
我是1970年从黔阳调到长沙的。我这个人,一个地方待熟了,不太愿意到外地去。在一个陌生地方,要站稳脚跟,跟重新投胎一样,这感觉我体会过。但在上海我没有这种感觉,这里没有冷眼,大家都欢迎你,我马上感到很温暖。
解放周末:那段时期,除您之外,上海还从陕西引进了尚长荣,从湖北引进了关栋天。
陈少云:还有李军、奚中路,都是从外地调过来的。上海真是海纳百川,不排外。你是人才,它就能把你聚在一块,凝聚力很强。我们有一句话说:台上戏好唱,台下戏不好唱。我这么大年纪走过来,去过全国很多地方排戏,体味很深。所以就格外感觉上海这个集体很可爱,每次排戏,大家都很团结,全力以赴,从不计较。
解放周末:您也经常为其他名家作配。
陈少云:这是应该的。那部《贞观盛事》,尚老师头号,关栋天二号,挨下来是夏慧华、孙正阳,我是五号。但我们都不计较,众人拾柴火焰高,只要把这个戏弄好,我演什么都合适。
不光是同辈人,对年轻人也要多提携,让他们踩着我们的肩膀上去。比方说,光年轻人唱戏,观众来看的可能不是很多;我们往里头介入了,人可能就多一点。在台上,我们起到了烘托的作用。我觉得这也是我们的责任。
解放周末:京剧是言传身教的艺术,在传承京剧的过程中,传帮带尤为重要。
陈少云:现在团里我有三个学生,专攻麒派老生。另外,京剧院和上海戏剧学院、周信芳艺术研究会还一起举办全国麒派艺术研习班,我是主教老师之一,学员来自全国各地,有天津、河北的,除了京剧老生,还有其他剧种的演员,比如黄梅戏、婺剧、秦腔都有。
解放周末:他们如何学习麒派?
陈少云:虽然唱腔不同,但他们可以把麒派艺术的表演特点吸收过去,用在自己的剧种当中。他们在创造人物时,可以利用麒派的一些唱练的方法,使人物更丰满,更栩栩如生。
本身周大师就主张广纳博采、融会贯通,所以我们也一样,主张互相借鉴学习。京剧也可以吸收别的种类的表演形式,但是所谓吸收要注意,是融合,不是生硬地拿来。不能用了电影元素,把京剧变成了电影;用了现代元素,把老戏变成了现代戏,那就四不像了。
记者手记
有大师的灵魂,也要有自己的灵魂
幼时,只要电波里传来周信芳的声音,陈少云便会竖起小耳朵,心中一阵狂喜。
10岁初次登台,陈少云演的就是麒派代表作《徐策跑城》。“我喜欢脚步活、节奏强的戏,特别过瘾。接触到麒派浓墨重彩、激情洋溢的表现风格后,感觉就像为我量身定制。”
上世纪80年代拜在著名麒派老生赵麟童门下、2002年又入周信芳哲嗣周少麟门下,陈少云从“麒迷”成为正室弟子。这期间,他刻苦钻研周先生的录音录像、经验理论,遍访曾与先生合作过的前辈,悉心揣摩,最终成为麒派第三代“掌门人”。
有评论家用一个“正”字概括陈少云的表演:它既不过于火爆,失之于野;也不会激情不足,失之于温。不偏不倚,不温不火。难得的是,在传承与创新中,有大师的灵魂,也有陈少云自己的灵魂。
带着这颗揉碎了大师、重又化作自己的艺术灵魂,陈少云演绎了一系列经典,有《楚汉相争》《清风亭》等麒派名剧,也有《贞观盛事》《宰相刘罗锅》《成败萧何》《驼哥与金兰》等新编京戏。
如今,71岁的他退而不休。2019年岁末,在石家庄、武汉、成都等地皆有演出;明年1月,为纪念周信芳诞辰125周年,还有三场演出。9岁时宁可挨打也要学戏的那份“痴”,如同火苗,在陈少云心中燃烧,永不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