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做了人才去寻找希望的,而并非是有希望才去做人
解放周末:千万年来,人类最恐惧的莫过于死亡。古人如何在文学中纾解这种心中的“怕”?
骆玉明:不论是来自大自然的病毒,还是来自别的方面的病毒,人终究能战胜它。因为人终究是正义的。这么说,不代表这么说能管用。但作为人,我们必须相信,不然人就没有价值了。
我们必须证明历史必然是正义的、必须证明人根本上是善良的,并且对此深信不疑。并不是说我们拥有依据,这仅仅是人对自己的定义。就是凭借这种相信,人才能继续活下去,人类一次次遭遇灾难,才能最终不被灾难所打倒。
解放周末:如何理解这种自己定义自己的能力?
骆玉明:当人在瘟疫面前显得脆弱,并暴露出种种不堪时,人就会回到人的定义。人的意义,是由人自己定义的,这个定义不来自于神或者历史规律。人在苦难中,会不断回到这个定义本源,查看自己是否有力量来重新定义自我。
面对种种令人心焦的状况,我们不能说,反正未来一切都会变好的。如果未来要好起来,需要我们每个人把一件件事切切实实地去做好。但另外一方面,人也不要把生活完全置于将一件件事情做过去的日常状态中。人,还可以从更高的高度去看历史、看社会。
当知道人类的历史始终与瘟疫并行,当理解我们仅仅是自然的一部分,当明白终究我们是置身于自然之中时——虽然不是这样想就能超脱、就能平复情绪的,但是,我们会因此而看到更真实的人和自然的关系。
解放周末:为什么这个定义如此重要?
骆玉明:没有任何东西能够证明人性本来是善的,人仍然要如此设定。这是因为,若非如此,人不能成为人。这句话很空,但也最实在。我们考虑这句话的时候,不仅仅是要大家保持仰望星空的姿态,而是对我们如何定义自身提出要求——
如果我们是胆怯的,那么我们胆怯到什么地步不再胆怯?如果我们是虚弱的,那么虚弱到什么程度才停止虚弱?如果我们是猥琐的,那么我们猥琐到什么程度才不猥琐?
人只有意识到这一点,并以此为立场去做事,他才能成为他自己。人是做了人,才去寻找希望的,而并非是有希望,才去做人的。
虽然说“大自然不在乎人类的悲欢”,但我们仍然对生命表达欢欣
解放周末:您现在开始上网课了吗?
骆玉明:已经开始上网课了。这个学期在上《古典诗词导读》,用视频授课。学生如果有问题,我带着助教在网上答疑。
解放周末:您自己在读什么书?会特别推荐学生读一些书吗?
骆玉明:我读书读得很杂。一时手头也没有什么特别推荐的书。有些朋友在读加缪的名著《鼠疫》,没有读过的话还是值得一读的。
解析文学经典的过程中,也是一个思考人的定义的过程。在中国古典文学中,一个文学家、一个诗人,一般来说也是一个读圣贤书的知识分子,一个追求“道”、追求真理的人,同时往往也是朝廷命官。很多人对自己的多重身份是有认识的。他们不仅仅享受做官过程中的利益好处,也懂得承担自己的历史责任。当然,这里面会发生很多矛盾,当各种利益要求发生冲突时,他们需要思考,需要做出自己的选择。
再回到杜甫。他写下“三吏三别”时,是一名官员,他对自己的官职有义务,但他也意识到百姓作出的巨大牺牲,他竭力描摹出人民的不幸,为民众的痛苦而嘶喊。当他写诗的时候,他定义了自己,他是诗人,不是政治性的存在,是超越政治性的存在。真正的诗人是作为人类的灵魂存在的。
解放周末:如果是一名医务工作者或科研工作者,现在可以冲在一线和疾病作斗争,被视作天使和英雄。作为一名文科教授,您此刻怎么定义自己的作用呢?
骆玉明:在一个健全的社会中,人可以清醒地理解自己的处境和责任。但你有时会觉得,要说话给别人听很难,很难沟通,这种情况下,会觉得很无力。但我始终在自己能力的范围内去做自己能够做的事,尽量做好。此时,我不是一个大历史中的个人,而是一个具体的教师。
这么多年,我教过的这么多学生里,总有人因为听到我的课,有所受益,比原来会思考。有一次我在外面给成年人上课,课后有人特意走过来和我说:“我想了很久的问题,都给你说明白了。”这种时候,我觉得很快乐,很有成就感。
上过我的课的学生都知道,我不喜欢下判断,因为判断牵涉到和世界关系的界定,涉及个人的经验。我做得更多的是分析,同学生讨论认识世界的方式,一种尽可能去真实地认识这个世界的方式。我是一个教师,是一个提醒众人关注认识事物之方式的人,这就是我的定位。
解放周末:自然如果只是一个永恒“不仁”的周而复始,我们该如何评价自己在历史中的作用?
骆玉明:据专家推测,这次疫情阶段性受到控制后,未来会慢慢消退。当然,我们这个国家还在经受考验。但情形逐渐明了,办法越来越多。对疫情,每个人都必须谨慎对待,这固然是一场灾难,但如果灾难能引起思考,能揭露弊病,能够使每个人变得更清醒和明智一些,那么我们也可以从中收获重要的成果。
春天已如期而至。虽然说“大自然不在乎人类的悲欢”,但我们仍然对生命表达欢欣。我原来预订3月16日去武汉,在湖北省图书馆做一个讲座,现在因为疫情延期了。我希望能够尽快和武汉的朋友相聚,和他们谈论经历过的一切,流过的泪,受过的伤,和不灭的梦想。
骆玉明
1951年7月生于上海。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著有《近二十年文化热点人物述评》《简明中国文学史》《世说新语精读》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