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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钱不能买什么?”哈佛大学桑德尔教授发现,他能在这个问题下面列出的答案越来越少。
一
雨天出租车能否加价,企业掏钱能否换取污染环境的权利,以礼金取代为朋友精心挑选礼物是最大程度保值还是会损伤友情,给献血者的物质补偿会激励献血者的热情还是相反……当金钱与市场的力量侵入社会生活越来越多的领域时,有人担心,如果放纵市场力量的无限壮大,可能会引发始料未及的后果,会毁掉我们所珍视的某种意义与价值。“桑德尔之问”用形象化的表述道出了这种担心。
美国学者所观察和研究的,是市场经济高度发达、成熟的社会。今天,市场经济在中国正在走向全面和成熟,市场机制在资源分配中的高效作用还没有得到充分发挥,在竞争中提升生产效率和社会福利中的作用还没有得到充分显现。市场经济的奥妙正在深深地吸引着我们,“成本与回报”的经济学思维被越来越多地用来解释社会现象,解决社会问题。
当人们一遍遍重申“看不见的手”时,同样为斯密所强调的“同情”似乎渐行渐远。“金钱不能买什么?”更准确地说,应该是“金钱不该买什么?”换句话说,如果金钱可以在我们的社会畅行无阻、无所不能,那么其后果是不是我们能够预期的或愿意承受的?
我们并不想听凭金钱这匹野马信马由缰地狂奔,希望将缰绳操控在我们自己手中,那么,我们应该做的,是选择好前行的路径,明确必须避开歧路的路标。“有钱能使鬼推磨”,掺杂着不同人对金钱的羡慕嫉妒恨等情绪,今天人们关注“桑德尔之问”,应该是基于力图阻止这句古话变成现实的动机。
二
“经济学家所关注的并不是人类最高贵的动机,而是人类的获益欲望。”那么,人们的美德如利他主义、仁慈、慷慨、团结和公民职责,在什么情况下以什么方式影响人的行为,需要我们借助经济学之外的视角去寻求答案。
以礼金取代礼物送给朋友,赞成者认为,它可以避免朋友不喜欢礼物而使送礼者支出的价值贬损,持不同意见者会认为,它不再包含精心挑选礼物所蕴涵的浓浓友情。对此,没人强求一致,但至少,我们应意识到以礼金取代礼物的方式正在悄悄改变着传统意义上朋友之间的情感联系,而不是对此视而不见。
“金钱万能论”不能解释的现象还有很多。数年前,瑞士政府寻觅核废料的掩埋地点时,确定了偏远山区一个相对安全的地区。当进行初步民调时,51%的居民赞成存放。政府为了激励更多人同意,提出高额补偿金,然后再度进行民调,但是让人意外的结果是,赞同的人数竟然降至25%。具有共同价值追求的共同体,在涉及伦理原则时,他们毫不犹豫地对市场原则说“不”!
认识金钱的力量,有助于我们准确画出人的行为动机的图谱,在此基础之上社会政策的设计,更能事半功倍,而不是相反。
在以色列的一所学校,常有家长无法按时接送子女,老师不得不延时加班,学校因此对这些家长实行罚款,但罚款之后,家长迟到的情况更严重了,原本家长因为迟到所产生的不安和内疚,因为罚款而变得理所应当,学校反而成为服务方,必须为迟到的家长们延长照顾孩子的时间。这一例子对于不少动不动就动用罚款的学校教育、企业管理、公共管理等,不乏启示意义。
三
我们有必要认识到,除了市场与金钱的力量之外,正义、公正、平等、社区感以及人与人之间的相互责任感等,都在为人类社会的发展和人际关系的改善提供引领和动力。事实上,很多人认为,市场规范并不适用于诸如家庭生活、友谊、教育、环境等领域,但对市场侵入这些社会领域的苗头,我们不该失去敏感,不能因无奈而默认或见怪不怪。
我们身边诸多的评优评先中多有物质奖励,这种奖励是会起到在荣誉称号之外叠加一层更大的激励,能更有助于为其他人树立榜样作用,还是适得其反,削弱激励及榜样的效力,也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有了物质奖励的掺入,人们对先进、荣誉称号的认同可能多一层“他们另有所图”的猜疑,对先进人物的尊重程度反而会降低。而实际上,主办方更可能希望借加大奖励力度来让这样的先进荣誉称号更有分量。对什么情况下给予物质奖励,什么情况下更注重名誉上的奖励,也是需要政策设计者细心斟酌的。
还有更多类似的“两难选择”对我们的智慧和能力构成考验甚至挑战。比如,有偿献血的引入是增加了血量的供给,还是由于挤压志愿献血者的热情而缩小了总血量的供给?“血液和捐赠关系的商业化压制了人们对利他主义的表达,而且也侵蚀了人们所具有的社会意识。”英国社会学家理查德·蒂特马斯做过一项有关献血的经典研究,他比较了英国和美国的血液采集系统。在英国,所有用来输血的血液都来自无偿献血者,而在美国,部分血液来自无偿献血者,部分血液由商业血液银行从一些愿意把血作为一种挣钱途径的人(一般是穷人)那里买来的。蒂特马斯提供的大量数据表明,仅从经济和实际的角度来看,英国血液采集系统要比美国血液采集系统运行得更好。他认为,尽管经济学假定市场是高效的,但是美国的血液采集系统却导致了血液的长期短缺、浪费、较高的成本和存在被污染的较大风险。不同国家,不同文化下,公民对无偿献血的接受程度不同,会最终影响血液采集系统的运转,但有一点,如果我们将献血界定为公民的一种志愿行动,那么,一再的奖励反而可能让志愿的成分变得模糊,从而削弱了公民的参与热情。
据史料记载,南开大学立校之初,即有学生自发组织集体抗议,抗议张伯苓先生接受各类反动军阀的捐款,学生以及很多老师都认为,这些“脏钱”玷污了南开精神,张伯苓先生不该唯利是图。但是张伯苓先生并未有任何逃避或辩解,他只说了一句话,“美丽的鲜花不妨是由粪水浇灌出来的”,仅此一句,众人欣然散去。
其实,我们读到此处,应该读出伯苓先生的心酸与无奈。作为私立大学的创办人,伯苓先生知道金钱不是万能的,但他更知道,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
2011年5月23日,清华大学原第四教学楼冠名“真维斯”一事引起轩然大波。许多人质疑,中国最好的国立大学都唯利是图吗?如果清华大学都向“钱”看,中国大学教育的精神不能不让所有的中国人惊悸。
或许,人们深层次的担忧更在于:如果任凭资本的逻辑在苍茫大地主宰沉浮,有血有肉的人会不会变得无情无义无趣无耻?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会不会变得六亲不认、麻木不仁?对金钱贪婪本性无限纵容,会不会彻底毁掉我们灵魂深处最后一点崇高与神圣的追求,最后一丝高雅与浪漫,以及最后一缕诗情画意?
也许,划定一个明晰的市场逻辑的运用限度,以确定金钱当止于何处并不容易,但是对这种界限保持警惕则是必须的,这应该是“桑德尔之问”的最重要价值。
意识到市场经济带来的挑战,思索哪里是市场的应许之地,哪些领域市场应该退出或远离,避免市场的过分扩张腐蚀我们所珍视的社会价值观,“金钱不能买什么”的讨论或许只是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