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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昆曲结缘
这次我来干什么呢,讲昆曲的。本来我是写小说的,昆曲不是我的本行。但是我和昆曲的结缘,尤其是与《牡丹亭》,不能不说冥冥之中真的有“命运”。我年纪大一点,比较相信了。我年轻时候不信命运的,要逆势而行的,但是现在不得不相信,好像冥冥中有这么一双手,引导我走向《牡丹亭》。
我第一次接触《牡丹亭》,是在抗战胜利八年以后的上海,那时候我十岁左右。梅兰芳在八年后回到上海第一次公演,不得了,盛况空前。他是京剧泰斗,当然他昆曲底子也比较厚,但他是评剧、京剧为主,昆曲比较少。但是那次他演了四天昆曲,在美琪大戏院。梅先生和昆曲大王俞振飞先生,两个人配合在上海四天公演昆曲。再后来我遇见俞先生,他才告诉我为什么梅先生那次会演昆曲。他说,因为梅先生八年没演戏了,第一有点担心嗓子调门不够怕吊不上去,第二跟他合作的胡琴没跟着他,所以俞振飞先生就游说他一起演昆曲。
八年后一出演,不得了!那个黑市票卖得一票一条黄金,很凑巧我们家有人送了几张票。后来我就跟着母亲去看,当然我也不懂,因为大家都要看梅兰芳。但是那次我去刚好是《牡丹亭》的一段——《游园惊梦》。所以冥冥中,我跟昆曲第一次结缘的时候就是《牡丹亭》,俞振飞、言慧珠他们几个大家一起演这个戏。我当然不懂了,但是热闹得不得了。虽然不懂,可是昆曲音乐很奇怪的,尤其是《游园》中“原来姹紫嫣红开遍”那段音乐非常婉转缠绵。小时候听了就一直留在脑中,记忆里就留下昆曲的印象。
后来到台湾就很少有昆曲了,有也是比较少的曲社与一些曲友。在台湾偶尔会演一些折子戏,像《游园》《惊梦》《思凡》《下山》。第二次看到大型的昆曲演出就是在上海了。我去到台湾、到过美国,经过三十九年,第二次又回到上海的时候是1987年。没想到当时复旦大学叫我去做讲座,在上海停留一个多月,临走的时候他们告诉我上海昆剧院在演全本《长生殿》,我当时兴奋得不得了。因为我知道经过“文革”这十年,昆曲是断掉的,我以为昆曲没有了。没想到啊,居然看到了《长生殿》!蔡正仁和华文漪两位大师,当时正值盛年,他们演得真是太好了!全本演完后,我记得我自己跳起来拍手,没想到昆曲在经过“文革”后居然还能在舞台上大放光芒,大唐盛世天宝兴衰在两个多钟头演完。
我那天感动的不仅在于他们演得好。还有我们自己了不起的传统文化、表演艺术,居然在“文革”后还能够如此重放光芒,那种感动让我在激动之下有许多许多感慨。那时我还完全没想到以后会做青春版《牡丹亭》。当时我想这种艺术一定不能让它衰微下去,这是我们的文化瑰宝,是明朝流传下来的了不得的文化成就,而且经过“文革”十年还能大放异彩。当时也是动心起念,只是个念头,也不知道怎么做昆曲。
但是后来上海看完了就去南京。当时昆曲大家张继青老师在南京,张继青老师外号“张三梦”,因演出《惊梦》《寻梦》《痴梦》得名。我托人请她在朝天宫江苏省昆剧团演这“三梦”几折戏。真是巧啊!叶先生也在那里,我们一块欣赏的张继青大师的表演,登峰造极!我小的时候在上海看《牡丹亭》,三十九年后又在南京听到张继青的《游园惊梦》一段,这次好像冥冥中提醒我:这个剧是了不得的艺术。昆曲的艺术到张继青的境界是让人由衷佩服的。
血、泪、汗磨出《牡丹亭》
再后来两岸已经开放,很多昆剧院、六大昆班经常去台湾表演。很多大师都去表演,我这个时候才是真正接触,越来越觉得这个艺术了不得。可是同时,这个昆曲危机,不止是从20世纪才开始。昆曲老早就开始衰微了,最兴盛的时期是乾嘉这两百多年。后来由于很多原因逐渐下滑,好不容易“文革”后,昆曲慢慢起来了,到了90年代一直到21世纪,因为商业文化冲进来了,而且第一线的老师傅们渐渐到了退休年纪,中间又留下断层。其十年、前前后后十几年的断层,整个是断掉的,人才是断掉的,昆曲这种艺术不是要学就能学的,这是师徒之间口传心授传下来的,一招一式传下来的,老师傅不能教了这个艺术就断掉了。
像蔡正仁、华文漪,他们的师傅——所谓的“传”字辈师傅有四十几位。据说二十世纪昆曲全靠他们传下来的,他们每个人身上可以有六百折戏,到了华文漪这一代每个人只有三百。后来越来越少,很快地消失,再加上断层就快没了。而且观众越来越老化,90年代那时候年轻人不看传统戏曲,尤其是昆曲。他们觉得昆曲就是“困曲”——睡觉的,节奏很慢,而且唱的是诗,比较难懂。所以观众老化,演员也渐渐老了。表演方式渐渐不大跟得上21世纪舞台的美学,我也觉得昆曲可能会渐渐衰微了。
不仅是我,当时很多香港、台湾一大批关心昆曲的人都在关注这个事情,在我做青春版之前他们就在推广昆曲,只是规模比较小。大家都有这种焦虑担忧,怎么办呢?那我们来制作一个大的经典、大的剧目,以这个经典来训练一批年轻演员接班;二呢,以新演员新制作吸引年轻观众来剧院欣赏我们的昆曲。
这时刚好有个机会,2002年底我在香港讲昆曲,演讲四场。第一场在香港大学那还好了,下面两场都是中学,沙田中心里一千五百多个讲广东话的中学生,就不太好讲了。让一千五百个孩子不玩手机听我讲昆曲,怎么办呢?在大学教了29年,还从没教过中学,这是我教学生涯最大的挑战。这样吧,我想,我一边讲一边示范演出,找几个年轻俊男美女,他们可能还有些兴趣。后来我定了昆曲演讲题目——《昆曲中的男欢女爱》,就是为了吸引中学生。
因缘际会,刚好选中了苏州昆剧院小兰花班的小演员,四个演员演了几折。其中一折就是《游园惊梦》,俞玖林扮演柳梦梅。还演了《思凡》《下山》,《玉簪记》里的《秋江》,统统是一些爱情戏,而且是昆曲里比较有名的折子。那些中学生很起劲,他们没有打电话也没有玩手机,还问一些问题,说明朝时候那么大胆?我就讲晚明时很大胆。我想中学生都可以听,那么也可以吸引年轻的朋友们了。
后来我就觉得俞玖林嗓子很清亮,当然那个时候功夫还不到。但是扮相、气质都很像柳梦梅,嗓子也很好。传统戏曲找个旦角很容易,“一窝旦”。找个生角难得很,因为男孩子本来学戏就不多。小生很麻烦,那种古代书生的样子非常难找,高矮胖瘦都不行,手长一点不可以,脖子短了也不行!比例要求特别高,戏服脖子一长不好看、水袖甩起来也很高,所以找个生角很麻烦。但是俞玖林统统符合。
男主角有了,苏州昆剧院院长赶紧把院里面的女孩子个个扮起来,让我“选美”。在忠王府古戏台,那些女学生一起选美。一眼看中了沈丰英,苏州姑娘本来就水灵灵的,那个女孩子眼角留情,我们叫“眼角暗香钩”。杜丽娘这个角色是大家闺秀,不能乱抛媚眼,要很端庄,但她内心是个感情丰富的人,所以要有流露出来的时候。我让他们扮上演了一段,非常般配,很像汤显祖笔下的男女主角。
这个比较特别的是两岸戏曲精英共同打造的文化工程。台湾那边这几年培养出了一批舞台工作者、艺术家,还有舞美、灯光、服装设计、剧本。编剧本小组我是召集人,还有张淑香、华玮、辛意云。几个教过《牡丹亭》的专家一起合作五个月编剧本。我们编剧本着一个原则就是传袭汤显祖的经典,不可以随便,抱着非常谦卑、虔诚的态度,原则上只删不改、尽量保留,像剪辑电影一样。55折戏怎么剪成27折,保留精彩的部分,编了五六个月。专家在一起好处就是大家都懂,不好的就是意见太多,调和一下整理出了剧本。
最重要的是请两位大师来。一位就是张继青,我看了她的戏很佩服!我去游说她,从南京到苏州来教。另外一个汪世瑜,年轻时候演柳梦梅出名的。我把他们请来,因为另外两个演员都是“璞玉”,需要磨,2003年开始我们磨了一年,从早到晚,朝九晚五。我也陪着他们磨,难怪会叫“水磨调”,这个艺术确实是要磨死人的,看了他们排演以后我对昆曲增加了十二分的敬意,真的是非常严谨,每一举每一动都是非常规范的,一点马虎不得。难怪这门艺术有这样高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