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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过张继青训练我们的女主角,很严格。她平时都很和蔼的,教起戏来把我们女演员经常骂哭,一个水袖动作三十多次,到什么高度甩什么长度,笛音到什么位置,一板一眼。我们“柳梦梅”给汪世瑜老师操练得要跪了,戏服血迹斑斑——他留作纪念了,膝盖都出血了。我们这戏真的是血、泪、汗磨了一年才磨出来。
在台北演了六场,两轮。七千张票,一下子卖精光。宣传做得很大,压力特别大,我们也邀请了很多国际上知名的专家。如果戏演砸了,不光是我们戏的问题,昆曲前途攸关。没想到在台北第一次演的时候就引起了轰动。我很担心这些演员,他们没演过什么大戏的,在周庄演演草台戏一下子弄到台北大剧院,九个钟头大段大段唱,真怕他们忘词。居然没有忘词,下面人一直在拍手。我后来跟他们谈的时候,柳梦梅出场的时候手拿柳枝一直在抖,小春香也是膝盖在抖,不管怎样第一场很棒也就一直演了下来。
艺术的种子播出去了
惊梦的衣服是白的,是梦中的衣服。一个绣的是梅花,当然因为他是柳梦梅,女孩子身上绣的是蝴蝶,蝶恋花。我们的服装是一大亮点,是苏州的手绣,我们设计了两百套,非常有名,非常细致。讲到这我们非常幸运,因为这出戏投资很大,我们很讲究嘛,什么都要第一好,服装每一件都要几十万。我们非常幸运有一些非常有文化使命感的企业家,他们对我们非常的支持。手绣和车秀是不一样的,手绣那些花有层次的,一朵梅花有好几层,其实不同的红,看起来是立体的,车秀是平的。我们有十几个花神,每一个花神身上的花都不一样,都是绣出来的。
我们背景是抽象的,用的是背投。21世纪了,我们的想法是,表演艺术如果成功,如果引起共鸣,一定跟同时代观众的美学相符,如果它与同时代观众的美学不相符,它不会引起共鸣。所以我们在设计的时候,如何把科技跟舞台和有六百年的剧种结合起来是我们最大的挑战。科技用得不好的话一下子就会把戏破坏掉,所以我们这次非常节制,我们有一个原则就是遵循、尊重古典但不因循古典,我们利用现代但不滥用现代。在古典的基础上面我们把现代的元素很谨慎地融进去。《惊梦》这一场,背后都是姹紫嫣红开遍,如果她背后真的画着花画着牡丹,那就写实了。我看过《牡丹亭》的制作片子,它背后真有个大牡丹,而且是个霓虹灯的牡丹,而且还放光的,那个把我吓一大跳,那个不是昆曲的原则,昆曲的原则是抽象的、写意的、抒情的、诗话的,不好随随便便,昆曲的美学有一套,它已经有几百年下来,非常成熟完整的美学,不好随便去动它。
后来我们还带着戏去了海外,他们的剧评很严苛。那天我们在伦敦演得也非常成功,演了六场,两轮,很多很多知名人士去看。这个人是谁啊?傅聪!带着全家人去看了三场。这位先生,年纪大的这位老人家,很有名的,叫做David Hawkes,他是牛津大学的首席汉学家,是《红楼梦》的英译者。他是俞平伯先生的学生。他从Oxford,他从牛津来看我们的戏,看的时候他很高兴,他跟我讲:《红楼梦》里面也有《牡丹亭》。他用北京话讲得字正腔圆。他说他看我们的戏最喜欢杜丽娘。另一个是牛津大学Chinese Study Center的主任,他跟他品味不一样,他喜欢的是小春香。一个喜欢大家闺秀,一个喜欢丫鬟。我们在一个很有名的古老剧院,坐在中间那位是驻英大使傅莹,她去看我们的戏。她真的很用功的,她还先看剧本,看三天。她后来把她一群朋友都带去看戏,看完了以后她还用笔名写篇文章,说白先勇手上的金娃娃没有人接。她是有心的。
这是在伦敦演的那次,要英国人站起来拍手不容易的,他们也是非常热烈。最要紧的是他们那个《The Times》——《泰晤士报》,一个礼拜两篇剧评,非常肯定,这是很难得很难得的。后来我们到希腊去了,参加希腊艺术节,在雅典。我们那一次很有意思,到了莎士比亚的故乡,到希腊悲剧的故乡去踢馆去。希腊人当然懂得看戏剧,这是他们的传统。
后来2009年在北大,这是我第三次进北大的。我记得那天晚上天寒地冻,零下九摄氏度。那天学生都热得不得了,看完之后,我好冷啊,穿个羽绒衣跑回去睡觉了,他们不放我走,几百人围在那里,我的感觉啊,就是要跟我讲一句话:白老师,谢谢你把这么美的东西带给我们。那我要听的也是这句话。我觉得那些学生看完以后,像参加到一种文化的仪式里面,脸是发光的。我想,这是一种精神上的提升,看到我们传统的美——我希望,我们这些大学生,一生中至少有一次,真正接触我们中国传统文化的美,从此以后亲切我们自己的文化。
我做昆曲也是,希望对看过我们的戏的人,无形中能给他们感应和启蒙。我刚刚来的时候,有一位观众说他十年前看过,在迎水道那边看过,今天又来了,可见是有影响的,十年后又跑来了。还有,前年我在纽约演出,有二三十个留学生跑来看,看完以后,里面有两个南开的,那个时候看过戏的,那个时候是本科生现在是博士生,一个念哥伦比亚一个念纽约大学。都跟我讲,因为那个时候在迎水道看过了,所以他们又来看,种子已经撒到那边去了,我也很高兴。
我们在北京国家大剧院举行了一个隆重的第两百场演出,非常成功。当时我们有个剧照展,我们拍了二十多万张剧照,二十多万张里面挑出来的,而且还用了光墙展出的。在北京大剧院歌剧厅里演的。两百场我们庆功宴的时候,这些演员大家都很高兴,走了两百场大家还是同一组人,很不容易,大家觉得很珍惜的。
2012年,CCTV给我中华之光传播中华文化年度人物的奖,因为我推广昆曲有功。好了,十年,回到苏州去了。十年前,我们在内地头一次首演,2004年6月,在苏州大学,也是个好大的,很旧的厅。这些,“小兰花”(苏州昆剧院的演员班子),开始我跟她们结缘的时候,她们才二十出头,正是最青春的时候,现在青春不见了,不过演艺有很大进步,演过两百多场了。我们又回到原来的地方,苏州沧浪亭。
为什么到沧浪亭去呢?在2003年排演的时候,右边是沈丰英,左边是俞玖林。我们要演《游园惊梦》,讲那个戏词,讲那个戏的意境。游园是什么意义,杜丽娘在游园的时候是什么心情,十年前我跟他们讲,就带他们去游园。十年后,我们又跑去了。汤显祖的《游园惊梦》里有一句戏词:“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开始的时候我给他们讲这个,都不懂,现在懂了吗?懂了。似水流年,一下子十年就过了。就在这里,忠王府的古戏台上面,当年我看他们两个扮上去演,我选中他们的,十年后我们又到了这个地方。大家都蛮开心的,做成了一件事情,全世界都跑过了,演了这么两百多场。
我们从2004年开始演,演到现在呢我们演了10年了,一共演了232场,我全世界都跑了,大江南北都走过,最远走到兰州、西安,最南到桂林、厦门都去过了。这些地方乾隆都没去过的。
我们在Berkeley演出,大概有两千多位子,大概有五成到六成是非华裔的。有意思的是,有些外国人看着也掉泪。我想,这些感动是因为爱情它美,美的经验是普世的。总而言之我们到美国去,有几方面考虑。第一个是外国观众的反应,第二方面就是报纸剧评的反应。让那几个大学,让学术界认识到还有昆曲这个东西,以前昆曲也去过美国,大部分是演给自己的同胞看的,这种主流的演艺场合,在西岸还是第一次。如果说当时趁着那时候一直再往下巡回的话,可能美国真的对昆曲有更大的兴趣。不过出去一次花费太大了,应该是政府送的,好像政府每年也送不少的东西出去,像昆曲这样,既然联合国都认为是代表作了,应该把它送到外面去。
平心而论,把我们的表演艺术拿到外国去,要真正得到西方人的佩服,真的不太多。他们可能捧捧场什么的,要他们真的从内心佩服,真的不多。昆曲在美国为什么他们真心佩服,第一是舞蹈,他们没想到舞蹈可以这么美,西方的歌剧有歌无舞,芭蕾美得不得了,有舞无歌。这种载歌载舞的形式,昆曲是一个。它又不是音乐的形式,真的是非常高雅的艺术。所以在美国他们对这个的确是非常佩服的,他们觉得这个水袖动作怎么这么优美。我们的戏曲,有人说,那么慢,现在的爱情故事都是好莱坞式的,一拍两个小时。昆曲一折,眉来眼去二十分钟。有个剧评家说,他们《惊梦》那一场,勾来搭去的,两情相悦,不可思议。你想在舞台上面,男女相悦很难演。你用水袖勾来搭去,他用英文说so graceful,那么优雅。
我想,我们上次到美国去,到英国去,他们的反应真的蛮热烈的。我很高兴经过了考验,美国人、欧洲人都对我们的古老艺术完全能接受,不光能接受还能欣赏,而且非常尊敬,这个很要紧。所以我们自己对于自己的艺术,更应该保护。对我来讲,昆曲的意义,跟青铜器、秦俑、宋瓷的意义一样。所以每次演出不是演戏,而是一种文化的展示。我做了十年,中间有很多很多人帮忙,我非常感激。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常常有人出来扶一把,又走过去了。我觉得这个已经可以告一段落了,现在转向昆曲的教育了,所以我在北京大学设立了昆曲课,以讲座的形式,我每年去教他们一次,在中文大学也是,在台大,下学期,也是。希望昆曲在我们学术界,取得它应有的学术地位。它有那么高的艺术成就,在我们的大学里没有这个课程,我觉得很不应该。所以我试一试在大学里推广,至少同学们亲近这个以后,对我们的传统文化会有所认识。我今天就讲到这里。谢谢!
(标题为编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