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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是一个人在书桌前寂寞而丰富的劳动,字字句句顺势流出,作家就这样给我们呈现出与我们现实生活又熟悉又陌生的世界。熟悉呢,是小说中的人、事,说的话,都是我们能看懂能听懂的;陌生呢,是作者给我们写出的是“别处的生活”。我们并不一定真正有小说中的经历,开饭店、挖煤矿、住豪宅什么的。即便有,我们也并不一定能说出作家那样的话。作家不仅使用文字把我们想说而没有说出来的话说出来了,还能把我们甚至想都没有想过的事情写出来。听故事是人的天性,作家的写作使这一天性得到充分的满足,于是便有了需求和供给这一对共同体。为了将故事讲得更吸引人,作家写作的时候,也在面对两种维度——经验和想象,如何将这两者搭配、调理得当,既真实又虚构,既朴实又风趣,便成为作家面临的矛盾。
经验是作家的经历和体验,写作者在作品中写出了他曾经的、现在的,也包括道听途说的生活,或者纯粹是从书本阅读、档案整理中得来的生活。于是我们看到了世界各处的风景、认识了肤色各异的人。我们跟着他们吃各种食物、遵循各种民俗。我们没去过“清平湾”,但我们知道他们在清明节的时候吃“子推”;没去过“呼啸山庄”,但我们知道那里的人晚上9点睡觉早上4点起床;没去过“撒哈拉沙漠”,但我们知道那里的人穿着白色长袍,在大太阳底下很有把握地踽踽独行。就这样,作家的经验也成为我们的经验,如临其境,深入而持久。我们看小说,看看这个世界上还有那样的人以那样的方式活着,跟着他们一起放牛一起歌唱,这是多么美妙的阅读体验啊!可是,小说已经有成百上千年的历史了,难免年深日久而显出疲惫之态,几乎作家所有的经验我们都已经那么熟络。加上现今每年又会出版三四千部的长篇,我们不禁为越来越陈旧、越来越重复的经验所裹挟。前年写谍战畅销,去年写情感畅销,今年写励志畅销……我们沉浸在各种各样、各行各业的“经验”里,一遍又一遍。我们就这样在“经验”的累积中钝化了灵感、硬化了思维,难以期冀灵魂的四处飞扬。倘若退回到农耕时代,天辽地广人烟稀少,识字的人有限,大多数的小说“经验”都是新鲜的、充满活力的,讲故事的人能够讲满 “一千零一夜”便是奇迹。可偏偏小说的“经验”爆炸发生在我们这个高速运转的社会,所有的“经验”都在轰隆隆地前行,昨天还是陌生的消息,今天便已烂熟,想要寻找到并表达出全新的经验是不太容易的。所以只要有那么一块地盘被挖掘,比如后宫写作,就一定会出现一边学经验一边写经验的状况。此岸就是此岸,而彼岸在哪里啊?如果无法告诉读者一种他们想要的经验,一种独立的、源自生活而非源自别人经验的经验,讲故事的不可替代性又在哪里呢?当我们把一切经验了然于心,对一切领域都不再陌生,我们的需求将向何处去?作家匮乏的经验让我们由隐忧而害怕了。
好在作家还有想象力,可以精骛八极而心游万仞,否则这个由经验组成的世界将会多么平淡又没有生气。作家的“神思”可以给经验添上翅膀,让人坐着床单飞走;让人在浩渺的大海里与虎为伴漂泊数月;让夫妻两个隔窗相看,却相见不相识。比如同样写抗日题材,作家既可以写得像《铁道游击队》那样英雄侠义虎胆、坏蛋愚蠢歹毒;也可以像《红高粱》那样魔幻地讲述“我爷爷”、“我奶奶”的传奇经历,将英雄和土匪合二为一,敢爱敢恨、激情四溢。再比如写爱情,千古儿女为情愁,当我们看惯了男女之爱、三角之爱、老少之爱……作家便不失时机地为我们提供了同性之爱、人鬼之爱、人兽之爱,不一而足。表面上,想象补拙了经验的乏陈,可新的问题又出现了。第一,想象在不断变成现实;第二,想象力有枯竭的时候。儒勒·加布里埃尔·凡尔纳在1865年写出了《从地球到月球》,后来被大导演乔治·梅里爱改编成电影 《月球旅行记》,其中的“制造炮弹”、“月球登陆”、“探险者之梦”等桥段已和我们今天的月球登陆非常相似。想象变成现实,就应该有新的想象,这样才会在写作中不断吹入新鲜空气。文学是以诗性的语言写出的科学,科学的发展本该激发人的想象力,但现实情况是相反的,科学的发展让我们变得容易满足,沉醉在科技带来的便利中不去幻想未来了。从新时期到现在,我们写作的种种题材都日趋繁盛,唯独科幻小说,远不能和都市、乡村题材匹敌。再来看看想象力枯竭的问题,想象是天生的,也是后天形成的。作为作家,要写出现实或超现实的好故事,就要求他们先天具备超出普通人的想象能力,更要求他们后天培养出将经验材料整合生发的能力。想象力枯竭,不是因为前者,而多是因为后者。将现实炫魅是需要全身心投入的,在都市繁华的工作室里,作家通过想象就能写出庄稼地里的劳动吗?还是阅读文件就能写出农村土地所有权流转的问题呢?不是的,想象是要作家扎扎实实地叩问经验的。
这个时代的写作一直在写,哪怕是凭着作家的写作惯性,作品也会层出不穷。可是写着写着,作品中的经验就变成大家共有的,想象也变成了大家共有的。如果持续这样下去,这个世界还需要作家或者小说干什么呢?□刘 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