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到: | 更多 |
■军营文化
全村男女老少哭着叫着往山里跑,日本鬼子在后面端着枪边追边喊“杀鸡给给”。鬼子活捉了狗剩的奶奶、三妮的爷爷和柱子他爹仍不甘心,“哐哐哐”放着枪继续追赶。正在这时,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奶奶用一根高粱秆,挑着两块千吨巨石走了过来,她冲村民们喊了3声“保啊保”,天空忽然乌云密布,鹅蛋大的冰雹把鬼子砸得落荒而逃……
我是听着这个故事长大的。村里老人都说这是一个真实的事,那位老奶奶把鬼子赶跑后腾云驾雾走了,走的时候只带着高粱秆,把两块石头放在了那里。我爷爷更是神乎其神,他说:“老奶奶喊‘保啊保’的时候,我以为她在叫小保呢,还冲老奶奶说‘小保今天没来,去他姥姥家了’。那位老奶奶肯定是泰山圣母!”
爷爷因为“见”过泰山圣母,想借机把我村的村名改为“泰山沟”或“抗战村”。爷爷当年二十出头,力大无穷,是村里的民兵连长,曾帮助八路军干掉32个鬼子,还亲手用铁锤砸扁一个日本中尉。爷爷跑到乡里去谈改村名的事,但乡长们都怕鬼子,一个个早就窜了。看大门的瘸子对我爷爷说,还是别改了吧,你刚才说柱子他爹还不知下落,万一哪天回来找不到村子可就麻烦了。
爷爷从乡上回到村,奶奶生下了我爹,改村名的事也就没人张罗了。又过了30年,我来到了这个世上,爷爷成了真正的爷爷。
“简直是一群恶少,有本事打鬼子去!”这应该是1978年9月19日,我的小学老师气得脸发紫、手发抖、嘴发颤说出的一句话。他说的恶少就是我们班10个男生,为首的是已经年满9岁、从三年级留级来的大虎。有天中午放了学,大虎把班里男生都叫到厕所,秘密成立了一个“敢死团”,他当团长,让我当政委、小五当营长、皮球当指导员,除了忘记给在厕所门口把风的六子任职外,我们9个都明确了职务。“敢死团”成立后第一件事是攻打村长家,因为村长整天广播事情,喇叭口正对着学校,他“嗷”一嗓子时常吓我们一跳。村长家有条狼狗比我们个头还大,怎么攻进去让我们很犯难。关键时刻还是政工干部厉害,大家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同意了我的作战方案:向村长家扔“手榴弹”。
下午刚上课,村长和他媳妇头上缠着纱布冲进学校。正在上课的老师是村长的堂弟,把我们10个恶少全轰出教室罚站。3个大人像审少年犯似的问谁是主谋,不说出来就打断20条腿。我和我的小伙伴们全惊呆了,谁都不敢出声,但六子他们眼光齐刷刷地瞄向我。我一看不承认不行了,举起手说“是我”。村长二话不说,一脚踢中我的脖子,踢得我喘不过气来。村长他媳妇抱住了村长,老师也走过来劝村长说,别打这孩子,他们家早就断粮了,你看把孩子饿成啥了!村长又抽了其他9个人每人一巴掌,骂骂咧咧走出校门。我们几个都没有哭,两眼始终平视前方,因为我们在厕所发过“谁都不能贪生怕死”的誓言。村长他媳妇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冲我们嚷,你们千万不能再往人家院子里扔石头了,砸了人不要紧,要是把玻璃打碎了,那得多少钱啊!
晚上,我爹带我到村长家道歉,当着村长面又揍了我的头和腚。村长说,别打了,这孩子挺灵透的,我一问,他马上承认是他带头,敢于承认、勇于担当就是好孩子。村长他媳妇说,这群孩子只是扔了点石块,没什么大不了的,也不知是谁,把俺家地里正长着的大南瓜挖开一个洞,在里面拉满了屎!村长赶紧打断话说,当干部的得罪几个人算什么,带领全村人发家致富是正道,个别人不理解在所难免。我爹很受感动,起身告辞时还一个劲地赔不是。村长他媳妇送出大门来,塞给我两个刚出笼的大白馒头和一根胡萝卜咸菜。出去没走几步,俩馒头就全跑进我肚子里了,香得我直吧嗒嘴。由于连续3年大旱,山里庄稼收成很差,我家、皮球家、六子家的粮食都不够吃。
村长他媳妇不让我们往院子里扔石头,我们几个全听进去了,自觉地把扔石头地点改在了学校后面一片旷野里。我们的游戏规则是,只要你能搬起来、扔出去,用多大的石头打人都行,想打谁就打谁,直到有一个挂彩才能宣告“战争结束”。六子和皮球都是内八字腿,罗圈得极其明显,每次就数他俩跑得慢,加上不注意运用战略战术,总被打得头破血流或一瘸一拐。有些家长路过“战区”,也只是简单制止,提醒孩子们点到为止,尽量不要打破脑袋。
老师见我们恶习难改,终于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上策。有一天上课,他问我们,一年需交学杂费10元钱,如果捉一只蝎子能卖5分钱,那么捉200只蝎子够交吗?当时我们才上二年级,没人会算这道题,可小五突然站起来说“整好够”!老师很诧异,问小五是怎么算出来的?小五说,俺四哥去年捉蝎子,正好捉了200只,他说刚好够一年学杂费。
从那以后,我们放学不再是扔石头,改成了翻石头。所谓的捉蝎子,实际上是翻蝎子。山上大大小小的石头多的是,翻开几百块石头,也不一定能见到一只蝎子,但我们每天下午都能翻到十来只。有时候一翻开石头,蝎子就往石头缝里钻,这时你得赶紧用嘴吹它,然后用木制的镊子轻轻夹住尾巴放进瓶子里即可。蝎子怕风,只要一吹它就老老实实。如果运气不好,不但一只蝎子也翻不着,还会被石头砸伤,或者别人翻到蝎子你过去帮忙却被蜇了一下,疼得你死去活来。山上翻蝎子的人很多,经常听到哭爹喊娘的声音。解蝎毒的一个土办法就是往伤口上撒尿,所以一旦被蝎子蜇到脸了就很麻烦。
最有趣的是黄昏时刻,我们从山上跑下来,纷纷爬到泰山圣母留下的那两块巨石上鸟瞰全村。但这也是皮球最郁闷的时候。因为我们规定,谁爬得最慢谁就当牛做马、让其他人骑。有一天皮球生疹子,没出来捉蝎子,害得六子让我们骑了个痛快。六子深有感触地说,整天骑在别人头上,应该想到有一天别人也会骑在自己头上啊!
捉蝎子只是春夏两季,到了秋天,我们这些孩子就开始帮家里拔花生、刨地瓜,或者到山上去砍柴、采蘑菇。有一天,我们到村西头一片松林里采蘑菇,发现一群外村人早就到了,有的已经采了一大筐。小五大喝一声,这是我们村地盘,你们都是小偷!我和大虎冲上去抢蘑菇,结果被一个中年妇女推到酸枣树丛里,扎得脸上一个劲流血。其他几个孩子都不敢动手了,只能拼命喊“抓贼!抓贼!”,然后目送人家大摇大摆地远去。
这件事让大家感到很耻辱,于是便在松林里开会,商定回去搬救兵揍那几个家伙,让他们知道我村领土神圣不可侵犯。我们径直跑进村委会,村长正在宣讲计划生育政策,见几个孩子来捣乱,让妇女主任把我们赶走了。我们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决定回学校研究下一步对策。到了校门口,喇叭又开始广播,我们气不打一处来,便朝喇叭投掷“手榴弹”。终于,有块石头击中了目标,喇叭“嗞呀”一声成了哑巴。
大虎觉得还不解恨,回家拿了一个胡萝卜大小的鞭炮冲我们说,村长今天不作为、不给力,必须给他点颜色看。小五问,你要炸村长还是炸他老婆?大虎说,村长家的山羊经常顶我家山羊,村长不但不管还在一边嘿嘿乐,我要先炸他家的羊。大虎说干就干,带我们来到学校后面那片旷野里,悄悄溜到一只山羊后面,用橡皮筋把鞭炮系在一只公羊尾巴上。火柴刚划着就听“嘭”的一声闷响,然后就是一群羊“咩咩咩”地狂奔。
村长看着屁股还在流血的山羊,仍旧嘿嘿乐个不停。大虎他爹拿着笤帚疙瘩、当着我们几个人的面猛捶大虎。大虎呲牙咧嘴地对我说,炸错了,把俺自家的羊炸了。悲催啊!
村长亲自扛着梯子修好了喇叭。村里响起“一人当兵、全家光荣”和“当兵好、当兵好,吃大馒头穿黄袄;当兵富、当兵富,吃大馒头穿黄裤”声音。七叔听得热血沸腾,一路小跑去武装部报了名,如愿以偿地穿上了军装。我第一次看到如此崭新的衣服,轻轻摸了好几下。我问七叔,现在部队整天打仗,你不怕死吗?七叔说不怕。我又问,当年鬼子活捉了狗剩的奶奶、三妮的爷爷和柱子他爹,你当兵是不是要去打小日本?七叔把我拉到墙角小声说,狗剩的奶奶是活活饿死的,三妮的爷爷是在矿下放炮炸死的,柱子他爹是偷羊被人砍死的,他们3个死得很惨。你爷爷之所以编那个泰山圣母救村民的故事,是不想让小孩知道太多。小孩子知道太多悲惨就没有快乐了。
我又悄悄地对七叔说,你到部队后能不能和连长说说,把我也弄到部队去,我除了瘦了点儿没任何毛病。七叔摸着我的头说,初中毕业、年满18周岁才能报名,还要一遍一遍地体检、政审,可麻烦了。你自己是团政委,这些知识不懂吗?
七叔当兵不久,皮球就被查出白血病,没几天就死了。皮球他娘哭哑了嗓子,每次看见我们这些和皮球一起光屁股长大的孩子,更是悲恸欲绝。把皮球埋了后,我们到乡里去参加小升初考试。那年头,升初中要考试,录取率还不到一半。考完试后一个月,我们来到了两块巨石前,再往石头顶上爬的时候,都想起了皮球笨拙的身影。我提议说,以前我们老是欺负皮球,其实论辈分,我们应该喊皮球叔叔或爷爷,今天,我们去给皮球烧烧纸吧。
大虎和小五回家取了冥钱,我们来到皮球坟前,学着大人的样子点着纸念叨说,皮球你要保佑我们都考上初中!我们还怕皮球晚上出来吓唬人,就都给他跪下磕了头。
回到村里,村长告诉了我们一个很坏的消息:班里只有我一人考上了初中,其他全落榜了。更大的坏消息是,七叔当兵不久就去了前线,踩上地雷阵亡了……
一个阴雨天,我带上捉蝎子换来的25元钱,独自一人去初中报到,正巧碰见六子他们几个“恶少”在路边等车。他们要跟大人去很远的地方挖煤了。看着他们一张张无奈沮丧的脸,看着他们背着比自己身体还大的行囊,我心里涌起一股比阴阳两隔还难受的感觉。
升入初中,我的成绩异常优秀。我还作为学生代表参加了七叔的追悼大会,发了言。稿子念到一半的时候,我泣不成声。里面有句话是在会前几分钟我自己加上去的,30年后我依然清晰记得:七叔您安息吧,村子里的孩子一定会好好学习,争取考上初中、高中,然后接过您的钢枪去保家卫国。咱村男人都不怕死!
我发言后,武装部长让我对着七叔的遗像鞠躬。我来到七叔遗像前跪下,给他磕了3个响头。
从那一刻起,我的童年一去不再复返。
(作者系总后营房部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