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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学科”与“学人”之间的微妙关系。学科兴盛,学人八面风光,路也走得比较顺畅,这我能理解。但多年经验告知,人文学的命运与人文学者的前途,最好分开来谈。作为教授,谈及人文学的命运,我有三个维度——人文学在国家文化地图中的位置、我自己的切身感受、人文学专业研究生的生存处境及发展空间。
作为学科的人文学,曾经傲视群雄,而最近一百年乃至五十年、二十年,则必须不断地为自己的存在价值申辩,这是个很让当事人尴尬的局面。很多人文学者自我申辩,要么不够“理直气壮”,要么没能做到“恰如其分”,因而不被认真倾听或诚心接纳。这无疑是很遗憾的。
人文学者应该调整自家心态和论述策略,“恰如其分”地讲出自己的好处
我近年在思考一个问题——如何向圈外人发言,让他们明了人文学的意义;或者说,如何向已达成某种默契的“社会共识”挑战,证明人文学的存在价值及发展空间。先梳理此前我说过的,再谈最近的自我反省。
1993年我发表《当代中国人文学者的命运及其选择》,谈的是上世纪80年代末之后人文学的命运;2000年撰写《数码时代的人文研究》,关注的是技术突变后人文学向何处去;2003年北大人事制度改革,我在《大学三问》中追问“人文有无用处”;2006年我将几次演讲整理成《人文学的困境、魅力及出路》,提及近年不少人文学者“有用化”的努力,偏离了人文学所特有的对于价值、历史、精神、自由的认知;2007年我在《当代中国人文学之“内外兼修”》中谈及:“在我心目中,所谓‘人文学’,必须是学问中有‘人’,学问中有‘文’,学问中有‘精神’、有‘趣味’。”2012年发表《人文学之“三十年河东”》,自嘲:如今衡量人文学者成功与否的标准,已经跟社会科学家很接近:申请重大项目、获得巨额资金、拥有庞大团队、辅助现实决策。此等研究思路自有其合理性,但相对压抑个人化的思考与表达,对文学、哲学等专业明显不利。原本心高气傲、思接千古的人文学者,如今远离“文辞”、“趣味”与“想象力”,彻底摒弃老辈学者的“文人气”,恨不得马上变成经济学家或政治学家。
现在,想添上一点最近的自我反省——我们能否“恰如其分”地讲出自己的好处?之所以这么提问,是有感于不少人文学者在公开场合的表述过于意气用事,像是在赌气,无法以理服人。在万舸争流、不进则退的历史舞台上,作为个体的学者,漠视潮流,我行我素,独善其身,人家不会拿你怎么样;可作为整体的学科,却可能因你我过分冷漠与退却而日渐萎缩。
我们必须明白,曾经无比辉煌的人文学,而今在学术舞台上日渐萎缩,那不是毫无道理的。这顺之则昌、逆之则亡的“天下大势”,必须认真面对、仔细辨析。只埋怨自家领导昏庸无能,不理解这潮流背后的深刻原因,那是不行的。这不仅仅是人事纠纷,还得将制度设计、历史演变、现实刺激,还有可操作性等考虑在内,在理想与现实之间保持必要的张力,这样,才不至于只是生闷气,或者“说了等于白说”。一句话,人文学者必须调整自家心态及论述策略。
社会应当消除学科偏见,带入学科文化的眼光,观察最近三十年中国人文学的命运,当会有比较通达的见解
今天谈大学问题,一定得了解“学科文化”的复杂性。作为人文学者,我坚信人文学的价值,但如何让其他学科出身的学者也能真正理解,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其实,对人文学造成巨大压力的主要是学自然科学的教授。而且,这种“学科偏见”不是今天才有的。
关于历史舞台上的学科竞争,以及因知识生产的“制度化”而产生的学科偏见,几年前我在《大学公信力为何下降》中有所辨析:“不同学科的教授,对于学问之真假、好坏、大小的理解,很可能天差地别……有时候是胸襟的问题,有时候则缘于学科文化的差异。”带入学科文化的眼光,观察最近三十年中国人文学的命运,当会有比较通达的见解。
关键在于,说服其他学科——尤其是自然科学等方面的专家以及大学校长。今年3月24日下午,哈佛大学校长福斯特在西点军校演讲,题为《做语言的言说者、行为的实干家:论文学与领导力的培养》。她的演讲,很对我等的口味,但我怀疑其有效性。
我之所以对哈佛校长的演讲不太乐观,是因日本事件的巨大冲击。2015年6月8日,日本文部大臣下村博文给所有86所国立大学以及所有高等教育机构写信,要求他们“采取必要的步骤与措施,取消社会科学与人文系部组织或者使之转型,要他们为能满足社会需求的领域进行服务。”为何作出这样的决策,以及实际影响到底有多大?趁今年1月访日之机,我进行了调查,得到的大致答案是:首先,此政策正积极推进,且有不少热心拥护者。其次,东京大学与京都大学不会受此政策的影响,但其他国立大学恐怕扛不住,因如果你不这么做,国家不给这方面的学科拨款。再次,用纳税人的钱供养的国立大学,必须做有利于国计民生的实事。想想明治时代的启蒙思潮或大正年间的教养主义,如今的国策调整,真的让人看不懂。某著名日本教授提醒我,日本是武士的国家,讲究实用,直截了当,不顾毁誉;中国是文人的国家,更多文饰,即便心里不喜欢,也不会公开说出来。想想也有道理。
必须认真面对人文学危机,而不是漠视或回避。无论你选择何种应对策略,最好能保持对话状态
关于人文学在当下中国的命运,也有很乐观的。近日读王学典《中国向何处去:人文社会科学的近期走向》(《清华大学学报》2016年第2期),感慨很深。文章称,习近平总书记2013年11月26日到山东曲阜考察时进了孔庙,2014年9月24日又在国际儒联发表关于儒学和传统文化的长篇讲话,加上“到北京大学去看望中国传统文化、中国儒学的代表人物汤一介先生……这就带有特殊的意味、特殊的标志性”。在他看来,“一个全面本土化的时代已经开始,我们正在进入新的时代。”“传统文化研究、国学研究、儒学研究的春天确实已经到来,最佳机遇已经到来”。作者很敏感,描述也大致准确,只是基本立场我不太认同。
没错,“时势”确实能“造英雄”,但作为人文学者,我更推崇的是“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另外,参照国外的经验,人文学退居守势是正常现象。还有,儒学家不能代表所有的人文学者。儒学复兴,并不意味人文学迎来了真正的春天。
最后,回到“学科”与“学人”之间的微妙关系。学科兴盛,学人八面风光,路也走得比较顺畅,这我能理解。但多年经验告知,人文学的命运与人文学者的前途,最好分开来谈。作为教授,谈及人文学的命运,我有三个维度——人文学在国家文化地图中的位置、我自己的切身感受、人文学专业研究生的生存处境及发展空间。
谈国家需要,也说个人利益;看前辈榜样,也观后辈出路,如此放长视线,在五十年乃至一百年的框架中思考问题——人文学者到底该如何适应已经或正在变化的世界。小而言之,在综合性大学里,我们要学会与其他学科对话,大声地、合理地说出人文学的意义,而不是赌气或骂街,这样才能获得别人的理解与尊重。
以上所言,只是深信人文学存在某种危机,必须认真面对,而不是漠视或回避。面对各种合理或不合理的压力与需求,无论你选择何种应对策略,最好能保持对话状态,若一味孤芳自赏,不理人家,人家更懒得理你。在这个意义上,大学史研究,或许可以提供某种知识视野与价值尺度。(作者为北京大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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