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要读古典诗歌呢?我们没有生活在轴心时代,只好被迫与书一起生活。”前段时间,在北京一处胡同里的小众书坊,刚过不惑之年的黄德海,好像给他一壶酒,就完成了“伶俜、清瘦、见面就喊喝酒”这句诗的演绎。
他现在读的这本诗集叫《诗经》,他的新书名叫《诗经消息》,而他要讲的是古老的《诗经》如何因应现实,“那些在尘灰中甚至是加了封印的古典诗,是如何与我们当下的生活建立联系的”。
现代以来,《诗经》常常被当作一部诗集,对它的阅读、研究、体会、品味,常常从文学角度出发。中国现代文学馆特聘研究员、青年批评家黄德海想走一条幽径,探寻《诗经》产生时代的历史图景,以及后世著名解诗者的内心关切和用世情怀。
黄德海说:“风雅开启不了古诗,古诗也自有本身严峻的一面。若要开启性地阅读古典诗歌,我们就必须回到那些诗歌写作的当时,体会一些我们平常不大能体会到的情感状态,知道哪些是古人心思,意识到一些我们已不具备或很少意识到的情感角落,纠正我们自我认知的偏差。”
有一次,黄德海和朋友去外地玩,从居住的院落走出来,路旁有几棵树。朋友指着树说:“我们到大自然里坐坐。”黄德海听了心里一紧,“我认识对自然风物熟悉的人,会说去那棵杨树下坐坐,那棵柳树下坐坐,不大会想到说‘大自然’这个词”。
《诗经·卫风·硕人》里有几句:“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除了最后两句,前面的形容在现代看来颇有些诡异——手像茅草芽,皮肤像油脂,脖子像天牛的幼虫,牙齿像瓠瓜子,蝉一样的方额头,蚕蛾触角一样的眉毛——请问美在哪里?
黄德海说:“现代人已经忘了,这些比拟和当时人的日常相关。他们熟悉这些事物,用来比喻人人都可领会。我们无法领会这些美,很可能是我们对自然事物的感知退化了。”
黄德海发现,读古诗还有一个更好玩的地方,就是能在参差错落的情感系统中,把自己的情感和欲望想清楚,进而认知自己的内心。
比如,《论语》上有一段对话——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子贡曰:“《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谓与?”子曰:“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告诸往而知来者。”
子贡引用的这句诗,来自《诗经·卫风·淇奥》,师徒二人对话层层深入,到底还是师父赢了,说出了学《诗》的一条总则,“告诸往而知来者”。
无论对《诗经》的理解如何,开篇《关雎》写得好,几乎是一个定论——即便是在“经”的地位遭到质疑的明清,对本诗的赞美也往往众望所归。
明戴君恩在《读风臆评》中说:“诗之妙,全在翻空见奇。此诗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便尽了,却翻出未得时一段,写个牢骚扰受光景,又翻出已得时一段欢欣鼓舞光景,无非描写‘君子好逑’一句耳。”清牛运震《诗志》:“只‘关关’二字,分明写出两鸠来。先声后地,有情。若作‘河洲雎鸠,其鸣关关’,意味便短。”
到了“五四”一代人,对于《诗经》的理解就更“退经还史”。
胡适在《谈谈〈诗经〉》里说:“从前的人把这部《诗经》都看得非常神圣,说它是一部经典,我们现在要打破这个观念;假如这个观念不能打破,《诗经》简直可以不研究了。因为《诗经》并不是一部圣经,确实是一部古代歌谣的总集,可以做社会史的材料,可以做政治史的材料,可以做文化史的材料。万不可说它是一部神圣的经典。”
黄德海说,自从“现代”来了之后,人们喜欢把黑暗作为写作的主要对象,以显示自己与他人的差异,而在古典诗中,有一些干净明亮的东西,可以洗清我们内心的黑暗。比如,没有留下作者姓名的古歌谣里写道:“卿云烂兮,乣缦缦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气象在情感之外,意会这些非情感的东西,深入体会古典诗歌,就要对古人建立一种基本的信任,看到古人的委婉曲折。
黄德海说:“多了解一些古诗的深曲,能把我们从对古人的单线理解中释放出来,他们会更为直接进入我们的生活世界,甚至和我们把酒言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