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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1946年生,已经68岁了。我的老家在甘肃会宁县,我是5兄弟里最小的一个,小学上到五年级,因为生了场大病,就休学了。
养好病后,我在家种地,还在大队里当过会计。后来不想再干农活了,1976年决定去新疆打工,我有个叔叔在那儿工作。家里穷,我出门的时候就带了能吃一顿的干粮,别的什么也没带,一个人就出发了。那个时候还没什么人出门打工,我坐了4小时公交车到了兰州,没钱买火车票,我就扒煤车。我在煤车上躺了四天四夜,什么也没吃,渴了就喝点凉水。
其实人饿过头了,就不觉得饿了。我这一辈子有过两次四天四夜不吃饭的经历,另一次是1985年我老婆宫外孕大出血,她四天四夜不吃东西,我也没吃,实在是担心,口里发苦,什么也不想吃。后来她身体好转了,我花1元钱给她买了碗羊汤,还花3角钱买了张大饼,她吃了三口,我把剩下的给吃了。
到了新疆以后,我吃住在叔叔家,然后就出门找工作。新疆的农场里招正式工,但不要外地人。我一家家问,两个月后才找到一份工作,在一个学校看门,每个月给30元钱。看门主要是晚上的活儿,白天我还给学校做土坯砌墙。那时候砖头很少,我就用土加点水,放在模子里压实,做成10厘米厚的土坯。一个土坯挣1分钱,我从早到晚一天能做500个。这样忙活一年能挣2000多元,一干就是3年多,能攒点钱,但也很累。每年11月、12月天冷的时候我就回家,来年三四月再回去打工。有了钱,我就不扒煤车了,买火车票回家。
1980年我又回家种地了,当时我家分到了20多亩地。种地收入少,农闲的时候我也去县城打工。这个时候村里逐渐有不少人外出打工了,但我没再去远地儿,家里需要照顾。我老婆身体不好,孩子要得晚,1983年和1990年,先后生了两个女儿。
1993年我还犯过一次大病,去沟里挑完水回来,就觉得手发冷,躺在炕上一会儿热一会儿冷的。村里的大夫来看,也看不出我得了什么病,家里也没钱去城里大医院看,我就躺了两天,后来自己就好了,能下地了,但脖子发僵,整个人也没原来那么利索。我就拿根木棍每天边走边敲胳膊、腿、脖子、背,别人都说我疯了,半年后身体全好了,脖子也不僵了。前段时间我背上长了三个脓包,我也用这棍子敲,慢慢应该就能好了。活了大半辈子,我从没上过医院,自己买点药吃吃、在家用棍子敲敲,也就顶过去了,听天由命吧。我也没上过新农合,老伴上了,但要回老家才能报销。
1999年,大女儿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就带她来北京找活干,她舅舅在北京顺义打工。她先在一个饭店开票,干了3个月,不愿干了,说在那儿受气,还是想念书。后来,我花钱让她上了个大专,现在在区政府当打字员,虽然不是正式工,但单位给租房,一年能挣4万多元。工作几年,她攒了些钱,自己买了辆车。
老二来北京的时候才上2年级,在京郊顺义上学,因为是外地的,每个月要交600元。她特别不爱说话,但脑子好,成绩好,人家学校愿意收她,后来花了些钱读高中,又花了3万元上大学。我们算了算,老二从小学到大学毕业,光学费就花了10万元。现在她也毕业了,在一家旅游公司工作,一个月挣2000多元,还好不用租房,跟姐姐住一起。
我们在顺义安了个家。我先在建筑工地上做小工,每个月600元。干了3年,觉得太累,毕竟50多岁的人了,又去了家印刷公司,搞搞卫生、修剪树木,不太辛苦,每个月挣1000元。后来部门经理觉得我干得好,想给我转成一年一签的合同制工人,可以享受一些福利待遇,比如每年10天的休假,但厂长觉得我年纪太大,当时已经60岁了,不让签。我就离开了。
2006年开始,我在北京看停车场,刚开始是每月600元,最近两三年涨到了每月2000元。这个活适合我这年纪的人干,时间长,但不算累。一年到头我都在停车场里看着,每天早上6点开门,晚上10点关门,只有过年的时候回顺义家里先待上几天。
我老伴在顺义卖菜,去年大年三十我回去聚了聚,待到初三回来的。停车场离不了人,她又不认识路自己没法过来,所以我们一年也就见一次面。没办法,大家自个儿把自个儿照顾好就行了。电话每天都打,有时候一天要打两个,也有时我一忙,一天下来忘打电话了,她会打过来问怎么回事啊。两个闺女周末会去她那儿,然后带点菜过来给我。
来北京15年了,我就去过天安门,别的什么地方也没玩过。孩子们小的时候我也没带她们上哪儿玩过。2003年我回过一次老家,后来没再回去过。回去就要花钱,给多了没有,给少了不管用,没钱人家跟你也不亲。
我这屋里有不少东西都是在这儿停车的人送给我的,脚上这双鞋大了两码,平时我都拿它当拖鞋穿。尤其是晚上10点过后都躺下了,但晚回的人敲门要停车,我一踩这鞋就出门了,挺方便。我闺女也给我买了双好鞋,天冷的时候穿挺暖和。还有人家有鱼缸和鸟笼不想要了,拿来给了我,我现在养了5条金鱼和一只黄雀。一个人闷,屋子里空荡荡的也没人说话,给鱼换个水,给鸟喂个食,打发打发时间,也解解闷。
在我们老家,农民年满60周岁可以拿到每年600元的养老钱,但这点钱能干什么呢?要不是我这么大年纪了,这儿的老板一定会让我一直干下去,但年纪太大,人家也会有顾虑,怕你一个人万一突然在这儿病倒了怎么办。再干两年满70岁,估计我就不干了。
采访手记
场里场外
我们站在停车场门口,从早上8点聊到10点半。两个多小时的时间,伴着此起彼伏的车声人声,回顾一个老人走过的68年岁月,似乎太快了些,而当我慢慢把纸上零乱的记录一个字一个字输入电脑,也在一点一点咀嚼这个老人数十年打工路上酸甜苦辣的人生况味。
采访的时候正是早间出行高峰,无论有车开进还是驶出,他都会走上前看着,指挥停哪儿、怎么停,关照司机小心、提醒路人避让。他不会开车,但干这一行的时间长了,早就搞明白了该怎么打轮才能停到位,指挥起来得心应手。“不管干什么,多少也得琢磨点技术,才能把活儿干好了。”这个兢兢业业的看车人说,“老板对我挺好的,咱负责这个,就别给人惹下事儿。”看车这8年来,他管的停车场里没出过什么事故。
停车场在一座立交桥下,他就住在门口的一间活动房里。从清晨到深夜,汽车喇叭、行人说话声声入耳,晚上街边热闹的广场舞音乐更是让人听得发晕。可他早就习以为常,每天倒头就睡着了。
外面世界的喧嚣与繁华似乎都与他没有什么关系,他孤孤单单兢兢业业地守着这个停车场——这里或许是他打工路上最后一个工作岗位。即便跟数十公里外的老伴一年才能见一次,即便只有金鱼和小鸟日复一日陪在身边解闷,他也愿意继续在这里干下去。
两个孩子都已经工作自食其力了,这么大年纪继续打工又为了什么?他不想给孩子添负担,自己能多干一天,就能多攒一天的养老钱。这么多年,打了这么多份工,没有一个单位给他交过保险,无论医疗保险还是养老保险,对他而言都是陌生的名词。他的养老无法寄希望于这些,而只能在自己还有力气的时候,希望能再多打两年工。(李永仓 口述 记者 蒋菡 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