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不是散文里描绘的那种老人,和颜悦色,脸上永远挂着圣诞公公般的笑容。与絮絮叨叨的外婆不同,外公身上散发着不易接近的气息。儿孙欢聚的时刻,他不是一个人在房里敲敲打打,就是坐在沙发的一角看新闻,同众人保持着一些距离。
外公在场时,空气似乎格外紧绷。他走路时总是背着手,用力支撑拱起的背,一只脚在地上费劲地拖动。坐在藤椅上读书看报时,外公常拧着眉抿着嘴。他的话不多,一开口却常令周遭气氛瞬间石化。
亲朋在饭桌上推杯换盏相互恭维之际,外公会冷冷地冒出一句,“孔子弟子三千,能人七十二,不管承认不承认,人才永远是少数,大多数人都是庸才。”
家人劝他说话不要太直,他扔出一句,“拐外抹角的那套我学不会,现在好多人只爱听好话,良药苦口,病入膏肓不吃苦药不行。”
外婆对此无可奈何。她嘟哝着向我抱怨,外公身上的零件都老化了,嘴却和年轻时一样锋利。一次,外公在家门口修自行车,一个熟人路过撞见,有些诧异地问,“黄老师,自己修车啊?”灼烈的日光下,外公哼了一声,“不求人啊。”
在外婆看来,对于如此日常的寒暄而言,“不求人”这样宏大的人生宣言,显然过于气势汹汹和小题大做。可外公偏偏就是个不合时宜之人。
他的一生并不得意。作为上世纪50年代的中专生,他毕业后卷起裤腿做了十几年农民后才当上民办教师。退休前,他在村小开小卖部,退休后他是个被菜园和粪桶包围的老头儿。奇怪的是,我和外公的对话,从没有家长里短和嘘寒问暖,充斥在记忆里的,尽是些与琐碎生活无关的遥远话题。
只有我俩在时,外公会兴致勃勃地给我讲他读过的书,聊历史,解释他知晓的科学原理和乐理。家里人不爱听外公讲话,但我是他忠实的小听众。
我说不清外公什么地方吸引了我。现在想想,大概是那种与现实疏离的气质。
我从小就不是擅长交际的孩子。我爸喜欢呼朋唤友,即便除夕,家中来客依然络绎不绝。奶奶过世三十多年,村中人仍在传颂这个当过妇联主任的女人,如何深谙为人处世之道。可惜,我并未遗传父系家族那种左右逢源的能力。我不擅察言观色,也不懂主动招呼客人。
没有小伙伴来找我的时候,我安于自己的孤僻个性。父母出门后,我会将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在墙面斑驳掉皮的平房里,我盘着腿蜷在被虫蛀出洞的沙发上,左右手互打扑克。我乐此不疲地摆弄着几支笔、一卷纸,对着它们自言自语。一连数月在脑中虚构它们的故事,是我最隐秘的乐趣。
读小学时,外公曾来我家住过半年。我们之间隔着漫长的岁月,但我常常觉得,遥望一眼,就能轻松穿越屏障。
时间的洪流里,众多细节已被淹没。唯有一张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烟纸壳,在记忆中格外晃眼。
那场对话是如此突兀,但因发生在我和外公之间,似乎又不足为奇。坐在阴冷的平房里,外公摇头晃脑地陷入了沉思中。他掏出一张废旧的烟纸壳,纸片正面泛着明亮的金光,背面是水泥一般粗糙的灰白色。外公用圆珠笔竖着写下两行小楷,“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
外公严肃地对我说,“你要记住这两句话。”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很快把烟纸壳扔在一边。
直到今年过年,成为记者的我决定采访外公,这才稍微体会了些外公垂暮之年的心境。
外公的求学之路颇为坎坷。他生于湖南宁乡,离毛泽东故乡不远,他的父亲曾上过黄埔军校,在国民党军中当过小官。外公幼时懵懂,因在姨妈家寄读受气,四年级时罢学从农。解放后,干了四五年农活的外公,下决心重拾书本。
外公有色盲,为了通过初中入学体检,他设法搞到了测试色盲的小册子,一页一页背下了所有内容。
以91分的平均成绩初中毕业后,外公志愿填的是免学费包分配的中专,寄来的通知书上却写着湘潭一中几个大字。外公不服,一封信寄到湘潭地区招生办,强烈抗议录取安排。后来,另一封通知书悄然而至,外公被调录至机械工业部直属的湘潭电机制造学校。
到学校报到后,入学体检再一次卡住了外公。这次没弄到色盲册子,体检没过,学校让他回家。外公赖着死活不肯走。领导最终没拗过他。
四年中专的后两年,外公和同学被安排去了天津一家化学研究所。当时正值大跃进,学生除了学习,还要花大量时间在车间做工。外公对此不满,带头号召大家罢工,专注学业。
“我这个人很有一点反抗精神。”忆起学生时代的往事,外公爬满老年斑的脸上突然溢满血色。
他的人生没按有为青年的剧本行进。他被分配至湖南省物资局机电公司,却正好赶上三年自然灾害,单位每月25斤的口粮无法满足外公的需求。饥饿难忍的外公,主动申请精简下放,来到300公里外的湖北荒湖农场。领导告诉他,一旦下放,就不能后悔。外公点点头,放弃了十几年学业换来的干部身份。
外公的妈妈挨饿成疾,被接到农场时,已经太迟了。半年后,她在外公怀里咽下最后一口气。“文革”时期,外公的父亲被打为“历史反革命”。直到去世,平反通知书才寄来。
外公的后半生有些乏善可陈。长达15年的时间里,他在农场默默无闻地种地,因为常年自己动手焊补农药瓶,手指甲多被腐蚀得只剩半块。直到村里办起高中,方圆几十里教师难觅,外公才从棉花田里浮起来,登上讲台拿起教鞭,后来成了教导主任。
十几年后,随着村子衰败,高中被撤,他变成了初中老师。再后来,初中也没了,他成了小学老师。故事的最后,村小的学生也变得稀稀拉拉,外公外婆双教师的职位只能保一个,外公放弃了教书,在学校里开起小卖部,卖辣条和冰棍。
外公不羁的个性还是没变。他的一个妹妹在四五十岁的年纪消失了。亲戚们相传,她舍家弃子去了一个寺庙修行。当再次出现在人们视野中时,她和一个和尚日久生情,坚决要和丈夫离婚。在亲戚们眼中,已是离经叛道之至。外公给她写了离婚诉讼书。
当我成为大人,回到老家,亲戚们大多追问,工资几多,何时结婚。和外公坐在沙发上,82岁的他突然转过头,叮嘱我,“要多读点书,尤其是古文,我最喜欢的就是范仲淹的《岳阳楼记》。”说罢,他开始低吟“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外公的天下,也许在很远的地方。人生的起起落落,让他在庙堂与江湖间浮沉。或因时代多舛,或因个性使然,外公最终归于乡野。
外公没成为体面的工程师,但他一辈子在漏雨的老房子里修修补补,按照自己的心意改造家电。即便不久前搬入舅舅买下的新房中,外公的飘窗上还是搁着一大堆自制工具,舅妈担忧着,电焊声迟早会响起。
飘窗上还搁着一摞发黄的书籍,里面夹着一本掉了皮的《现代汉语辞典》,那是某个孙儿上学时留下的。查阅目录没了,外公找来一个练习簿,工工整整抄下了所有部首目录。
在练习簿最后一页,外公留下一小段话:“此目录补缺共五千八百多字,计历时四十多天实耗吾一番心血。望使用它时要十分珍惜,希能通过它充实自己的知识。黄翁述。”
这本字典补缺已有十多年历史。如今,外公视力愈发退步,看书都变得吃力。我问外公,是否想过写自述,他有些难为情地点点头,“想过,但力不从心了。”
外公的晚年时光常在医院度过。为了以更高的价格卖出废弃电线,外公用剪刀一根根剥去外面的橡胶皮,结果把手弄伤,在医院住了半月。三年前,他从一架不稳的梯子上摔下,坐了两年多轮椅。
他依然和时间较着劲。即便大雪纷扬,筋骨尚未恢复,外公仍会不顾儿女反对,摇着轮椅出门“锻炼”。
这个新年的初五,屋外飘着雨,地面湿滑。我醒来时,外公已出门了。外婆拿他无法,苦笑着向我重复外公常教育她的口头禅:“要学雄鹰,展翅高飞,不畏风雨,与天斗,与地斗。”
穿过清冷的雨,我似乎望见外公拖着腿远去的背影。束缚他的是逐渐衰老松弛的皮囊。骨子里,他还是那个自在逍遥的黄翁,头戴蓑笠,在风雨中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