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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老人的“青年旅社”

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 郭路瑶文并摄
2018-04-04 08:53:48

  王林钢知道自己在别人心中的形象,“脑袋有问题”“可怜又可恨”。他也渴望找一份工作,离开这个“臭烘烘的地方”。可当走路一瘸一拐、眼白上翻的他,站在菜场前的劳力市场,等待雇主像挑拣白菜一样挑中自己时,没有一个人朝他走来。

  他主动远离了朋友,“不想让他们看见自己的样子”。他把自己关在4平方米的小房间里,成天看电视、想问题。他告诉记者一个“多年来发现的秘密”:世界上有两个地球,这个地球上的他已经度过了“生死劫”,可在另外一个地球上,他还没走出这个劫。

  一个微不足道的共同点,就能让他们成为“亲人”

  争吵声不仅出现在宿舍外,也出现在宿舍内。

  有公司看到关于孔老头的报道后,寄来了生活用品。孔老头将高级鞋袜和心相印卫生纸平分给大家,将一大桶油和米搁在自己床下。

  包裹里还有6床铺盖,孔老头满满当当塞进了床旁的架子上。有人不满,“刚好6床铺盖,应该平分呀!”孔老头不肯,坚称包裹上写的就是他的名字。

  矛盾在孔老头发酒疯后彻底爆发。这个81岁的老人面色涨红,光着一只脚,坐在小方桌旁,一边往嘴里灌小米酒,一边念念叨叨:“屋外有强盗,屋里也有强盗!偷我的洗衣粉!偷我的牛奶!”

  瞎子冲进屋里,从门后掏出塑料袋裹着的洗衣粉,声音嘶哑地朝孔老头吼回去,“老头,睁眼看看,这是你的洗衣粉吗?我穷得连洗衣粉都买不起了?!”

  他委屈地告诉记者,上次不小心撞倒孔老头的糖葫芦棒后,老头说“摔掉了好几百”,要捉他“进鸡圈”。

  王甘德的老伴在世时,看不惯孔老头。前年,孔老头跟着干儿子“蔡草药”搬来,住了不到一个月,因为两人天天喝酒,被女主人赶走。

  女主人卧床不起时,孔老头又出现了。他从老家坐了两小时大巴赶来,带着价值200多元的水果。王甘德既诧异又有些感动,老伴去世后,他再次收下了孔老头。

  “我的父亲我了解,人并不坏。”来看望干爹时,蔡草药扶了扶眼镜对记者强调。这个头发稀疏、穿着衬衣的中年人,是宿舍里住过的学历最高的人。他高中毕业,说话总是文绉绉的。

  他大方地从钱包里掏出两张红色的百元大钞,一张塞给孔老头,一张塞给因生病蜷在床上的王甘德。蔡草药在工地上做库管,没有固定工作,但每次来礼数都极周到:总会带几斤孔老头最爱吃的金橘、一斤茶叶、一整条烟还有几瓶酒。

  对蔡草药来说,孔老头是“唯一认的爹”。因为父亲和继母都去了新疆,没管过他,他从小感觉“被亲生父亲抛弃”,亲爹去世时,他连葬礼都没去。

  后来,蔡草药结了婚,女方是媒人介绍的。结婚3个月,他回到女方家,发现女人换了锁。蔡草药意识到这场婚姻是个“骗局”,离了婚,女方分走宅基地一半的拆迁款,他再也买不起房。

  借酒消愁时遇见孔老头,蔡草药仿佛遇见了忘年交。

  他索性和孔老头住在一起。十几年里,孔老头生病时,蔡草药带他上医院。孔老头则每天给他做饭,不算账。

  连续好几年,蔡草药在孔老头老家过年。两人就着三四个菜,喝点小酒,像千千万万个普通家庭一样缩在被窝里看春晚。

  这次出差路过重庆,蔡草药又回到宿舍,和孔老头睡一个铺。孔老头在衣柜门上记下的唯一一个电话号码,就是蔡草药的。

  在王甘德的宿舍里,停留最短暂的是那些有家庭的人。曾有一家四口住下,女儿和妈妈睡一个床,当他们在城里扎住脚,很快就搬走了。那些无依无靠的人往往长住下来,像浮萍一样聚在一起,一个微不足道的共同点,就能让他们成为“亲人”。

  瞎子认了王甘德的老伴作姑妈,只因两人都姓李。他在宿舍一住就是十几年,眼看着房租从几毛钱一天涨到了5元一天。王甘德生病时,瞎子经常陪他去挂盐水,这个驼背的独眼老人甚至还会“多管闲事”地质问王甘德的儿子,“你老汉住院了,你怎么不去看?”

  房客们离不开王甘德的房子,王甘德更离不开这些房客。房租除去各种杂费,几乎所剩无几,但他更看重的是这些老人的陪伴。有人做饭时会顺带给他端一碗,有人陪他报案,有人在儿子大闹时给他撑腰。即便搬去了客厅,他大部分时间仍挤在那间热闹的宿舍里。

  萝卜配萝卜,白菜配白菜

  孔老头是宿舍里唯一有儿女的人,但从没人见他们来过。

  每当电视里提到“首都”,孔老头总会有些得意地讲起儿子在北京的房子,“足足有100多平”“房价200多万”“沙发大到能睡四个人”。

  他去北京时坐的是“大飞机”,儿子买的票。可只待了一年多,他就坐火车回了重庆。票是自个儿偷偷买的,26个小时的硬座,什么行李都没带。

  他说自己不习惯北京的生活,“太冷了”。进小区要输密码,到了楼下又要输密码,他总是记不住那几个数字,经常在风中一站就是半小时。

  “北京太贵了!一斤嫩黄瓜要快20元,一斤四季豆要12元!”孔老头伸手比划价格,摇了摇头,“不想给儿子添负担”。也有人悄悄说,孔老头和儿媳妇合不来。

  相比儿子的豪宅,他似乎更习惯这里寒酸的高低铺,没有门禁,没有拘束,“想去哪儿耍就去哪儿耍”。

  剩下的房客里只有周三儿曾有过家庭。他沉默寡言,什么话题都不搭腔,只是笑笑。他做事像慢动作录像片,别人抹把脸就能出门,他起码要半个钟头,洗脚要一个钟头,洗衣服简直像朝圣,要两个钟头。碰见他扫公厕的嫂子,王甘德才知道前妻甩掉他的理由:这男人做事太磨叽了,女人受不了。

  罗棒棒则是自己甩掉了“姻缘”。他曾在村里趾高气昂,40多岁就盖起了砖瓦房。有中间人带着一个湖北女人来找他,想把女人嫁给他,只是要给4000元的“介绍费”。罗棒棒挥手轰走了她们。后来,女人嫁到邻村,生了两个娃,跑了。

  回想曾近在咫尺的婚姻,罗棒棒神色黯然。“要是当时舍得出这点钱,就算人跑了,至少还能留下个娃娃啊!”

  廖神头不后悔打光棍。19岁时,母亲让他娶一个驼背女人,他性子倔,死活不肯。在激烈的争吵中,他发了疯,被送去歌乐山精神病院,关了3年。病好了,出院后,他再没回过家。

  他在全国各地流浪,夏天坐轮船,冬天坐火车,靠给乘务员干活免票。第一次去北京时,蓬头垢面的他被当成叫花子抓走,劳动了3个月。第二回去北京,他学乖了,花几块钱理了发,借了铁路职工的制服,混在熙攘的人群中。

  至今他仍穿着和身份不相称的制服,一个邮差送的。

  并不是所有人都像廖神头那样洒脱。在这间拥挤的宿舍里,多数老头还是向往过“爱情”——“找个心意相投的人作伴,平时能说说话,病了能相互照顾”。但这种向往不得不屈服于市场原则——萝卜配萝卜,白菜配白菜。

  瞎子曾带回过两个“女朋友”。一个老太太双目失明,吃饭洗衣都靠他,瞎子左思右想,“不想倒还背包袱”。另一个身体健全,没两天就让他交出银行卡。两人都只住了半月就被送走。

  覃荒儿曾从宿舍消失过一段时间。经人介绍,他认识了一个拾荒的老太太,两人一起租了房。女方发现他一无所有后,人和铺盖都消失了。覃荒儿打电话过去,对方淡淡地说,“我不认识你。”

  他又背着被褥回到王甘德的宿舍。每晚,他等着电视机里的《雾都夜话》,节目用重庆话讲述着虚构的爱情故事。每当漫长的广告结束,节目开播,覃荒儿会大呼一声:“开始了开始了!”

  这几年开始,几乎没人再提找老伴的事儿了。

  人人都知道,以他们的年纪和条件,就像菜摊上越来越蔫的菜叶,“就算白送都不一定有人要了”。屏幕和现实里的故事毕竟是两码事儿。

  覃荒儿算是宿舍里的“知识分子”。他念过两年书,认识一些字,有一副自己的老花镜。没事时,他会花一块钱买本薄薄的生肖书,坐在小板凳上凑近了看。

  预测他会升官发财的段落,他一概跳过。“好事不准,孬事准得很。”他眯着眼笑笑说。那些预测他可能“被狗咬”“被车撞”的内容,他会逐字逐句地读。

  为了对抗生活的风险,廖神头秉持一个最简单的原则:不攒钱。“今天死还是明天死都不晓得,攒下那么多钱,死了还不是归公。”

  年轻时,当棒棒的岁月里,他就过着快活的日子,上午干活,下午逛电影院,一个子儿都不剩。如今,他每天扛着糖葫芦棒东逃西窜,但他觉得自己远不是最惨的。“当城管的也不容易,他们的面孔换得比我们还快。”

  其他老人也是一样,能管饱肚子,生活就照过。收不到废品时,有人勾着腰在街边看人斗牌。回到宿舍,有人喜欢看讲家庭琐事的调解节目,有人喜欢看《山城棒棒军》,觉得里面演的简直就是自己。看腻了电视,有人用捡来的歌碟放草原歌曲,歌里轻轻唱着“春天来了”“回家吧”……

  很少有人讨论最终的归宿。谁都知道,随着年衰力薄,他们只有两个选择:要么转去更低等的行业,要么彻底退出竞争市场,告别生活了数十年的城市,回到早已荒芜的田地里。

  百货商场倒闭时,廖神头的同事“杆子棍”选择了后者。这个身子如鱼干般精瘦的男人,挑走铺盖时向所有人郑重宣布:“老子再也不回来了!”

  宿舍里的老头们谈起他时,语气里透着嫉妒,“他享福去了”。大家知道,杆子棍和他们不一样,他在老家有房,有家人,有儿女。

  廖神头没有这样的家乡。他承接了杆子棍的床位,铺上自己的被褥,将所有衣物堆上床头。他的糖葫芦稻草棒,静静地倚在客厅靠门的角落里,明天上面又将插满冰糖、巧克力和草莓味的山楂果,他希望日子越过越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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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中国青年报
编辑:尹文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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