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赶到公交总公司会议室的时候,王大妈已经开讲了。
我从后门进去,眼前全是后脑勺,黑压压望不到头。这样的阵势让我吃惊,目光向讲台寻去,“公交大讲堂”的红色横幅下,瘦小的王大妈目扫全场,神态自若,脆亮而熟悉的声音在会场回荡。台下一双双眼睛如探照灯,使王大妈在讲台上闪闪发光,俨然身经百讲的老教授。她在继续自己丰富多彩的公交故事:有司机的服务,有乘客的感受,有案例的思考。司乘的故事,王大妈全编成八个字的顺口溜做结论……有个年轻女司机听完讲座,忍不住上去拥抱王大妈:“您太理解我们了!”王大妈后来告诉我:“那个拥抱我的女司机,在我去讲课时恰好同乘一辆车,一上车就给同事抱怨:‘咋又培训呢,有啥好讲的,还嫌人没累够’,还好,我让她来得值!”
我是采访公交公司的一个劳模时,认识王大妈的。当时劳模出车未归,公交公司负责人给我拨通了义务监督员王大妈的电话,让她先讲讲。没想到,这个王大妈不但能讲,还善于观察,劳模线路上有几个红灯,几所学校,往返一趟平均踩多少次刹车……数据如数家珍,事例信手拈来。我暗想:一定要见见这个义务监督员。
两天后,我坐在了王大妈的对面。六十三岁的她,瘦小却矍铄,脸庞跃动着丰富的表情,眼神黑亮、清澈、灵动,完全不像老年人的眼睛。王大妈递给我一个绿色大布袋,沉甸甸的,里面是她的三件“宝贝”:媒体报道公交服务的剪贴本、自己发表文章的复印件装订本、她的乘车日记本。我随手翻开日记本,看见一行行车组和车号,后面标着密密麻麻的“正”字。一问才知,“正”的笔画代表她坐车体验的次数。
十二年前,王大妈还在照相馆当出纳,一辈子只知道数钞票、跑银行,退休的时候压根没有想到,自己能站在五百人的大讲堂侃侃而谈;当她退休“坐家”后,更不会想到,自己成了作家,西安公交报开设了以她名字命名的专栏,她有了一块精心耕耘的纸上园地。
刚退休时,王大妈心里空落落的。为了打发时间,她翻出往年的日记,在回忆里过日子。有一天翻到1970年夏天乘电车的日记,竟扑哧一声乐起来,那时候还是口头报站,司机误把“玉祥门”报成老官庙,有乘客大声喊:错了,错了!司机用毛巾擦擦汗,扯开大嗓门说:
天气太热人太多,一时着急站报错,
同志们呀莫要笑,下站就是老官庙。
脱口而出的顺口溜,抑扬顿挫,秦味十足,引得乘客哈哈大笑。王大妈对着司机的背影,悄悄伸出大拇指。她在北京出生,六岁随支援大西北的父亲来西安,二十年来,第一次真正品出这个城市的味道。
回忆美好的公交往事,王大妈心里一动:何不关注一下西安城这成千上万辆公交,看看这些年的变化,见证时代和城市的发展,说不定能为缓堵尽些力呢。
从那时起,王大妈揣着笔记本,每天出门乘公交,在不同路线,不同车组,观察细节,留意民情。她没有上过大学,却兴奋地对我说,自己现在就读于“公交大学”,在这所没有围墙的学堂里,用心体验,用笔记录。这趟车,乘客没有零钱,有陌生人替他刷卡;那趟车,司机受了委屈并不还手,忍痛继续开车……一次,有人躲在绿化带里,伺机跳到车前欲寻短见。当班司机凭娴熟的驾技和准确判断,成功预防了这起悲剧,王大妈一直坐到终点后虚心向司机请教:
“离得那么远,你咋发现绿化带里蹲着人?”
“草在动啊,局部忽动忽停,不是人就是动物,得时刻准备刹车,减速观察。”
几天后,当班司机惊讶地看到自己上了报纸。
不知是公交公司的诚意,还是王大妈的影响力,总之王大妈走上了讲台,跟三十年前记在日记里的那位司机一样,用智慧幽默的语言打开一扇扇心扉。现在,她既是“公交大学”的讲师,又是“流动教室”的学生,一踏进公交车内,整个身心就随着车轮和方向盘转动。
在公交系统,许多人知道王大妈的一句名言:司乘人员要“八面玲珑”——当好老弱病残的护理员、儿童乘客的保育员、丢失财物的保管员、危险物品的安检员、防范偷窃的反扒员、车内纠纷的调解员、外来乘客的导游员、城市形象的宣传员。王大妈没学过心理学,却成了司乘人员的咨询师,每天电话响个不停。哪个人工作中受了委屈、同事绊了嘴,甚至失恋、买房,都找王大妈诉说、请教。公交公司为减轻王大妈工作量,规定每周三为王大妈热线日。
老伴曾劝她:别瞎忙活了,咱又不图钱,劳那神多伤身体。“做有意思的事,浑身都是劲。要不是和公交监督打交道,我早成了社会的旁观者,你不妨和我一起做,焕发第二春!”
焕发第二春的王大妈身后站着万余粉丝,她却自诩是“铜墙铁壁”公交车的“钢丝”,丝丝缕缕都是情。有司乘人员请王大妈写文章表扬自己,她并不拒绝:“可以,但你的服务要过了我的眼。”有人说,王大妈是公交公司的“托”,王大妈理直气壮地回应:哪有这么专情的托,十年如一日义务宣讲?如果有,那也是公交服务给了我当“托”的底气。
也许正是这股子底气,让我一遇见王大妈,就成了她的粉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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