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专题,半个专家
除了集报,报友们也“追星”。不少集报爱好者都有一个共同的偶像,93岁的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方汉奇先生。
在学界,方先生被誉为中国新闻史学泰斗;而在报友们眼里,方汉奇先生更是名副其实的“集报泰斗”。
“历史所记述的,往往就是当时报纸上的新闻。报纸上的新闻,过了一段时期以后,又会演变为被后人记述的历史。”方先生曾经撰文论述过报纸和历史研究的关系。
“粉丝”马振予替方先生做过统计,60多年来,他利用集报资料著述教材及专著合计约150万字。层层叠叠的老报纸,搭成了方汉奇一生构筑中国新闻史学大厦的脚手架。
正因如此,方先生对集报爱好者感情极深。马振予代表集报分会请他出任顾问,他欣然接受,并亲自招待来访的“粉丝”。
专收老报纸的范光永和方先生交流更多。十多年前,范光永花2800元的高价,从潘家园一位旧书商手里辗转购得一张明熹宗天启七年六月二十五日的邸报。
那是他众多藏品中年代最久远的一张。多年的经验告诉他,这张边角残破的单张薄报“身世”并不简单。带着这份邸报,范光永敲开了方汉奇先生的家门。方先生看到这份藏品也惊讶不已,事后证实,这小小一张纸竟是迄今为止国人能看到的、最早的由民间报坊印发的“邸报”原件。
“方先生把那张报纸在写字台上摆好,拿个小数码相机出来,凑近了拍照。”很快,2009年第2期《新闻与传播研究》杂志刊发了方先生所著《记新发现的明代邸报》一文,范光永的名字被写在了开头第一句。
文尾,老先生也不忘加上一段话,称这张邸报“是集报界对新闻史研究做出的重要贡献。他们的功劳,是十分值得感念的”。
2014年,由方先生主编的《中国新闻传播史》教材发行第三版,介绍这张邸报的内容也被收录进书里。翻开教材第19页,第4条脚注清楚地写着——“这份邸报现归集报家范光永收藏,经鉴定,属雕版印刷的报纸”。
“集报集到一定数量,就应该把重点放在提高集报质量上,收集有价值的历史报、珍稀报,向纵深、专题、历史延伸三个方面发展。”方汉奇先生对集报人有很高的期望。报友们也照先生所说,在各自的收藏专题上朝着专家的方向“修炼”。
如今,新中国成立前后的老报纸早已不再是逛逛潘家园就能在地摊儿上“捡漏”的大路货。按照出版年代的不同,老报纸在收藏市场上的身价在200元到几万元之间浮动。
眼见有利可图,市面上出现了不少影印报、复制报甚至工艺更复杂的“假报”。范光永也走过眼,不过将近30年的实战经验,还是让他收获了一些辨别真伪的心得。
收藏红色老报刊专题的朱军华和范光永是多年好友,也都是集报分会收藏鉴定委员会的成员。“我们一共有9个人,免费帮报友甄别老报纸的真假,防止报友上当受骗。”朱军华把藏品的真伪看得很重,他觉得每一份老报纸都具有独特的史料价值,市面上“无中生有”的伪报、赝品,表面上就是谋财,往严重里说,更是对历史的扭曲和篡改。
报纸鉴别不像其他的文物鉴别那样普及和专业化,报纸的造假成本又低,伪报甚至会流入一些地方博物馆,或以插图的形式出现在正规出版社出版的书籍中,误导观众和读者。“现在国家很重视红色收藏,报纸是重要的藏品,在辨别真伪方面,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除了辨别真伪,也要澄清谬误。朱军华把自己的藏报,视作历史研究的一手材料。
2019年的《为新中国奠基——中共中央在北京香山》主题展上,那张由他提供的《进步日报》是和一张毛泽东主席在香山双清别墅读报的巨幅照片一同展出的。这张由摄影家徐肖冰拍摄的老照片很出名,但毛主席在双清别墅读的到底是什么报,在集报界乃至史学界一直有着不小的争议。
几年前,朱军华就认真地考证过这个问题。“那时有人说是《人民日报》号外,有人说是《人民日报》,也有人说是《人民报》,《进步日报》根本就没人提。”他仔细观察那张老照片——“南京解放”四个字字体独特、大而醒目,右边栏双排竖题的字迹也依稀可辨。他找出“城市解放”这个大类别的所有藏报,又单独翻出有“解放南京”报道几份,按老照片上的角度摆好,终于锁定了那张1949年4月25日的《解放日报》。
“我有第一手的材料,之前的误传就都澄清了。”朱军华自称“土专家”,他把留存和展示真实的历史,视为集报人的使命。
集报,图什么?
“我们这些集报人,在别人看起来,可能挺没出息的。”马振予感慨,“我老伴儿有时候都说我‘等你死了,把你的报纸都卖了废纸’!”相濡以沫这么多年,老马知道老伴儿说的是气话,他也理解妻子的烦恼——集报有两大特点,一是占地儿,二是花钱。
老马藏报室里顶天立地的大书柜,在集报人家里算是标配。“人给报纸腾地方”在报友看来也是见怪不怪的事。
除了北京站旁的平房,老马在朝阳区还有一套两居室,那也是报纸的天下。老两口不去住,只派外孙女每天过去守着,因为“有点人气儿报纸不容易坏”。
潘建中家有书柜没茶几,遇到客人来访,只能搬个小凳子放茶杯。
“80后”集报人惠彬专收小众的北京街道、社区报刊,他觉得那是展示城市历史文化的一扇小窗。惠彬在一家酒店做维修工作,平时不算太忙,有空就一个社区一个社区地打听,问人家有没有出过报纸。“北京的边边角角,我比本地人知道得还清楚。”
藏品多了,他租房住的房子放不下,就成捆成捆地运回河南老家。父母难以理解儿子的痴迷,也跟他撂过狠话,“再拿破报纸回来,都给你烧了!”
记者让老马估算这些年花在报纸上的钱,他琢磨半天,只能给出个大概数——“二三十万总是有的”。
范光永、朱军华收藏的都是身价不菲的老报纸,除了高价买报,还要大批量地购买专门的塑料保护膜,花费更多。
从“30后”老马到“80后”惠彬,报友间有一种共识,“集报不是为了挣钱。”老马说,跟报纸打了大半辈子的交道,他订过报、编过报、上过报、买过报、找报友换过报,就是从来没有卖过一张藏报,“咱爱报纸,不是图钱。”
那图什么?面对这个问题,报友们一时也没法给出明确的答案,只好跟记者讲起了“题外话”。
朱军华说起了自己创造的一个“第一”——因为抗战最后一役在他的家乡高邮打响,2018年,在当地政府的支持下,他拿出自己所有的抗战专题报纸,建起了“苏中抗战老报馆”。那是全国第一家抗战报纸博物馆。
潘建中讲起了自己心中的一点感受。“这次国庆70周年在南浔举办的号外展,一共办了20多天,来了好多游客。过去很多人只在电影里看到有人喊着‘号外、号外’,这次的展览让观众更系统地了解70年来的重大历史事件。他们的震撼,我在现场感受到了。”
范光永提起多年前深埋在脑海中的一个梦想——“等我退休了,把藏报都捐出来,在中国老报纸起源的地方——北京宣南地区,建一个北京宣南老报纸博物馆。”
“就是留存一份直观的史料、留下历史的见证吧。”朱军华说,“我们图的不是经济价值,是社会价值”。(记者雷琨、李坤晟、蒋彤)
(参与采写:张智敏、魏圣曜 实习生张美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