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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子青摄
北京师范大学史学研究所一间20多平方米的办公室里,有一位儒雅老者与我们如期相约。
白汗衫,灰马甲,灰长裤,眼神谦逊,言语间透露出对其钟爱一生的历史学的敬意。他就是我国著名历史学家、北京师范大学资深教授刘家和。
“你们觉得我气色如何?”刚一见面,刘先生就迫不及待地问道,语气中带着几分得意。事实上,几天前他刚做完一个小手术,三天的流食让刘家和稍显疲倦。由于提前约好采访时间,所以他坚持赴约,与大家共同分享他的学术人生。
颠沛之成长
“在国家危难之际,对中国古代传统文化的热爱更加真切。中国几千年以来留下的宝贵文化遗产,断断不能舍弃!”
1928年,刘家和出生于江苏省六合县(今南京市六合区)。四岁多时,他被母亲送进一家私塾读书,接受《百家姓》《三字经》《千字文》的启蒙。
1937年冬,南京沦陷,六合随即也陷入日寇魔爪。小家和与母亲被迫离开县城,逃到集镇的亲戚家避难。当时,日军飞机不时在南京附近的县城或集镇上空盘旋,老百姓终日提心吊胆。
有一天,刘家和与邻居小伙伴一同前往私塾,不幸碰到日军空袭。飞机一边往集镇扔炸弹,一边用机关枪扫射。子弹从他身旁嗖嗖飞过,他幸运地未被击中,但有的小伙伴却不幸中弹身亡。“我是真的经历了枪林弹雨!”忆及此,刘老的情绪略显激动,眼眶有些湿润。
集镇也遭轰炸,只好再逃到农村。可是,在农村就既没有家又无处读书,坚信只有读书才能使孩子自立成人的母亲,还是决定回到县城,并将小家和送到一所教会学校。
在教会学校里,刘家和第一次接触到英语。课堂上,老师将铅笔、书本、盒子放在孩子面前,以实物教会他们“pencil、book、box”。
1941年底,太平洋战争爆发,教会学校解散,刘家和只能去补习学校,跟着老先生读古书,《四书》《幼学琼林》《唐诗三百首》的反复诵读,为其后来的古文学习和研究打下基础。
“在国家危难之际,对中国古代传统文化的热爱更加真切。中国几千年以来留下的宝贵文化遗产,断断不能舍弃!”这是一个十四岁少年的自勉。
“那时候,我们读书的心情就是都德《最后一课》中呈现出来的情愫。我们始终坚信中国不会灭亡,一定会取得最终的胜利!”刘家和的语气铿锵有力。
刘家和在教会学校学英文用的是直接法,不学语法。补习学校里的英文教学除课文外,还专门有文法课。对于每个复合复杂句,都必须作图解分析。就这样,他从中国老师那里学到了一种严格的外文文法分析的训练,由此也引发了刘家和对外文文法的终身兴趣。
除了语法外,数学也带给刘家和极大的触动。“我见到数字常有一点发懵,可是一学代数,脑袋就开始活了,一学到几何,就来劲了。”几何学里的点、线、面、体,定义、公理、定理等等,一系列严密的推导系统,使他深切地体验到逻辑论证的威力。
刘家和开始意识到,西方学术有一套不同于中国学术的思维方法,近百年来中国之所以落后挨打,与这种思维方法的缺乏有一定关系。
“中国人如果能学会用西方的思维方法反省自己的传统文化,对本国文化会有新的认知,也会有助于文化的振兴。”因为少时的学习在中国古代传统文化与西方文化的碰撞与交融下展开,这也为刘家和后来从事中西比较研究埋下了种子。
到了中学,由于战争,学习断断续续,但刘家和从未中断读古书、学数学和英文。抗战胜利后,他在南京作为插班生读了三个学期。
刘家和想进一步上大学深造。可是,他对于物理、化学、生物等诸多学科,都不曾真正学过,考理科根本不具条件,所以只有选择文科。
考取哪所大学呢?一位学长知道刘家和对古文的热爱,鼓励其考取自己所在的无锡国专,并带领家和拜谒了几位国学老前辈。此时,刘家和的内心深处又起了波澜:爱中国固然要学习中国传统文化,但是,爱中国难道就不需要认识世界吗?
就在刘家和犹豫之时,国专的另一位学长给他带来一则消息:荣家在无锡兴办江南大学,将聘请钱穆等著名学者前来任教。
刘家和的心中有了答案。
恩师之教诲
“我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在求知欲极为旺盛的阶段遇到这些老师。就像一株刚要从泥土里向外冒出头来的幼芽,恰好遇上了他们所施与的智慧的阳光雨露。”
1947年秋,刘家和顺利进入江南大学,并选择了历史专业。在史地系学习的这几年,他选取了中外通史、商周史、秦汉史、哲学概论、逻辑学(当时称理则学)、中国文学史、经济学、微积分、伦理学、古文字学等课程,尽情吸收着知识的养分。
“钱穆当时开设中国通史和秦汉史,在他的课上,我时常会有醍醐灌顶的感觉。他善于从复杂纷繁的历史事实中给学生说明一条清晰的要领,也同样善于提出关键问题并加以点睛。”刘家和回忆说,“一次,我向先生请教老庄的问题。先生反问我:‘老子、庄子,孰先孰后?’我答:‘老先庄后。’‘有何根据?’答:‘庄书里有老聃,而老子里无庄周。’钱先生看我浮躁好辩,便嘱咐我认真阅读他写的《先秦诸子系年》。读了这部书,我才知自己在学问道路上还很肤浅,从此沉下心来。”
除了《先秦诸子系年》,钱穆还要求学生阅读他的《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与梁启超的同名著作。从这些著作中,刘家和明白了治史必重考证,治先秦史必须知晓清儒研究成果,而这一点也成为他治中国古史时一直信奉的原则。
“要学哲学,不能用常识来思考,要用逻辑来思考。”这是唐君毅的告诫。当时,唐君毅讲授《哲学概论》和《伦理学》,为刘家和的学术思维开辟了一片新天地。他所讲的黑格尔辩证法,更让刘家和领略到西方哲学先驱的光芒,从此开始与黑格尔哲学逾一甲子的碰撞。
牟宗三讲的是逻辑学,尤其是西方古典逻辑,偶尔讲一些因明学和墨家逻辑。这门课与刘家和青睐的几何学都是一种西方人所习用而中国人不常用的思考方法。
冯振讲授文字学,让自幼喜爱文字训诂的刘家和更是兴奋不已。跟着冯振学《说文解字》,逐字精读,也让他知道了段玉裁、王念孙、王引之等清儒在文字训诂研究上的成果。
1949年,江南大学史地系停办,刘家和又重新报考了南京大学历史系并被录取。在这里,史家云集,韩儒林的《中俄关系史》、贺昌群的《魏晋南北朝史》、蒋孟引的《英国史》、刘毓璜的《社会发展史》等课程让刘家和受益匪浅。可惜,由于身体状况欠佳,在南大上了不到一年的学,他便被迫休学。
身体稍有好转,1950年9月,刘家和就考取了陈垣主持的辅仁大学。在辅仁,柴德庚、金毓黻、漆侠、刘启戈、陆和九的课,也使刘家和的史学知识储备愈加丰富。
虽然受教时间不长,但是这些史学前辈的教诲令刘家和终生难忘。“我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在求知欲极为旺盛的阶段遇到这些老师。”刘家和形象地比喻道,“就像一株刚要从泥土里向外冒出头来的幼芽,恰好遇上了他们所施与的智慧的阳光雨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