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晚年得了帕金森症后,吃饭穿衣拿东西手都是抖的。大家说,这下他可不能写字了。令人惊异的是,生活都不能自理的他,只要拿起笔,手竟然一点不抖,写出来的字依然苍劲浑厚!这种毕生练就的功力,竟连不以人意志为转移的疾病也不能削减半分,以至于后来有人称这种奇迹为“胡问遂现象”。
父亲的成就是与他的老师沈尹默先生分不开的。1951年父亲34岁,通过柳非杞先生结识了曾任北大校长的中国新诗体裁倡导者、书法大家沈尹默,立即投帖拜师。沈老从父亲的书法作品到经历、品行,几经考核,终于同意收他做第一位入室弟子。此后,遵从沈老的教学要求,在“读帖、背帖、摹帖、临帖四个方面下功夫”,历经寒暑风雨,直至沈老逝世的20余年间,父亲学书从未中断。父亲在长期书法实践中逐渐形成了自己的艺术风格。他擅长正、行、楷、草书,书法作品浑厚凝重、雄强峻快、气势磅礴,尤其是楷书,书如其人,一派“正大气象”。由于沈尹默先生1961年向陈毅副总理的提议,上海成立了中国第一家书法篆刻研究会。父亲经沈老推荐成为驻会干部,主持日常工作,用他的话讲,“终于成了一名专业书法工作者”。
1962年,父亲执行沈老倡议,全力操持与市青年宫联合举办的大型书法学习班,前后三年,共办七八期,学员四千余人次,可谓盛况空前。父亲从此开始致力于书法教育培训,把为学生授业解惑视为神圣的使命,学生的成就是他最大的快乐。他在上海美术学校、上海出版学校、上海市青年宫、上海工人文化宫、上海电视台开办讲座,前后就学者近万人。我还记得1963年,父亲第一次在上海电视台做书法讲座,带着一口浓浓的绍兴口音。这些学习班实际上成了大量优秀书法家的摇篮,周志高、张晓明、俞尔科、潘华鸣、林仲兴等后来事业有成的年轻人,都在这里汲取过营养。“文革”期间,我家成为各路青年才俊的艺术沙龙,每次受冲击后,看到家里济济一堂的学生,父亲的眼里就充满了激情。他不仅关心学生们的书法实践,也关心他们的家庭和子女教育状况,学生们也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父亲生病时常常陪在左右,许多学生甚至比我们兄弟姐妹对家里状况还熟悉,有些东西放在哪里,一问他们就知道。
父亲认为书法是我国传统的具有独特东方色彩的艺术,朴素、简练、宁静而又生动,每个中国人都应该写好中国字。他不问出身、不问工作岗位,学生中有工人、教师、菜场营业员,有学中医西医的,也有来自里弄的待业青年,只要人品好,热爱书法,他都愿意手把手地教,不仅不收任何费用,还为学生免费提供纸笔。有一天晚上父亲受批斗回来,雨下得很大很久,几个在家里学书法的学生没带伞回不去,家里也没多余的伞,父亲便叫我赶快冒雨去街上买了几把伞,让学生们撑回去。父亲逝世后,逢年过节,学生们还是和往年一样聚到家里来。如今父亲的学生已遍及国内各地及欧、美、亚三大洲多个国家地区。
对于子女的教育和发展,父亲态度开明,只要求我们做正直善良的人,为社会做贡献,在职业上并不强求。但他还是希望我们兄妹四人中有一人能传承他的书法事业,要挑选最有天赋、最热爱书法的一个跟他学书法。父亲便让四个儿女各写一幅习作。我当时觉得学书法枯燥无趣,生怕被抓去苦行,就故意把字写得歪歪扭扭、乱七八糟,结果自然是被淘汰出局。这个当时我曾窃以为喜的举动,现在想来却成了终生憾事。哥哥胡考被挑中后,全力投入学习。那时还是小学生的他,放学回家后还要练习五六个小时的书法,就是得了肺炎,吃药的同时还要继续练。为了增强哥哥运腕的功力,父亲在哥哥用的毛笔里灌上铅。在如此严格的训练下,哥哥早早就成为了书法家。
父亲不仅自己恪守学生之道,也要求我们做到。当年沈尹默老看到哥哥书法功底不错,提出要好好培养。他认为书画同源,哥哥还可以学习国画,就专门写介绍信让哥哥拜书画大师谢稚柳为师,哥哥由此成了谢老的学生。“文革”后,谢老得到平反,当年抄家拿走的一些东西要发回来,父亲知道谢老家没有劳动力,而当时哥哥又正在外地,就叫我去帮忙。我当时忙于负责区里一家单位的工作,心想派个人去取不就行了吗。父亲说,谢老是你哥哥的老师,你要帮哥哥尽到做学生的责任。我于是借了黄鱼车,一个人骑到上海博物馆,将发回的红木家具等物件,送到乌鲁木齐南路谢老的家中……
说到父亲的学生,不能不提到陈逸飞。这次将挂在书法大展上的一幅画父亲的油画,其实就是这位大画家作为学生要对父亲表达的心意。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父亲曾在上海美专教过陈逸飞书法,从此建立起师生之谊。逸飞先生对父亲的艺术修养和人品特别尊重,只要在上海,他每年大年初一一定来给父亲拜年,父亲也会与他讨论艺术观点。逸飞一直在酝酿给父亲画幅油画肖像,但最终还没有完成时就突发疾病。临终时,他还特别交代了让弟弟陈逸鸣把没有完成的肖像画画好。逸鸣花了很大精力,才精心完成了他的遗愿。
1986年4月,父亲获得上海市文联颁发的首届文学艺术奖,他激动地对学生说,这不是对我个人,而是对海派书法艺术的肯定,我们还要更努力。1995年10月,父亲又荣获上海第三届文学艺术奖。1997年4月,父亲获国务院突出贡献表彰……父亲一生唯一专注的就是书法艺术,他的大愿就是“愿华夏文化千古绝艺能得广传万代,问遂之心足矣”。父亲一生也因书法艺术而饱经磨难,但他始终对社会发展充满了感激之情,特别是晚年欣逢改革开放,心情舒畅,老而弥笃,在书法艺术上取得了他所追求的“坚持继承与发扬时代精神和个人相结合”的重大收获。(胡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