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图为胡问遂先生
右图为胡问遂书录韦庄诗《台城》
今年是父亲的百年诞辰之年。“正大气象——纪念当代中国书法大家和著名书学教育家胡问遂先生诞辰100周年”系列活动得以举办,并列入今年中国上海国际艺术节的活动内容,既是对父亲的纪念和缅怀,也是对中国书法艺术这一华夏文化千古绝艺的传承和发扬。
父亲离开我们已有18个春秋,他用过的许多物品,依然在家里原地陈设。每当我看到它们,就仿佛走进了他老人家丰富的精神世界。父亲常说,他这辈子就是为书法而生,年轻时,还立下过“书不惊人死不休”的誓言。但在我看来,父亲对人生、对理想的追求和抱负,则是他人品和人格中最首要的一面,也是使我们子女最为感动的。
父亲是一介书生,但在1937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国难当头时,尽管他心中怀有许多艺术梦想,还是毅然投笔从戎,加入了当时由周恩来担任政治部副部长、郭沫若为第三厅厅长的国民党陆军第105师,在政治宣传处宣传队参加抗日。他能画一手好画,用油画和水粉色画了大量的抗战宣传画,还在卫生局战时卫生人员训练班画过医用挂图。当时他已经能写一手好字了,自然在战地宣传画中发挥了作用。1941年战火蔓延时,他又放下画笔随军开赴缅甸腊戍,在运输处当了机务员,参加修建二战中的重要国际通道滇缅公路。不幸染病回到地方后,父亲又想以实业救国,就筹备开设了一家印刷厂,取名“时轮印刷厂”,规模从小到大,成为西南最有影响的印刷厂之一(为现在贵阳新华印刷厂的前身)。解放后,父亲认为他的实业救国任务完成了,就主动把工厂交给政府,举家迁往上海,来实现他的书法梦想。
虽然父亲之后的生活全部投入书法艺术,但始终关心着国家发展,胸中有着以国家为重的大局。在最困难的时候,他还是乐观坚强,爱党爱国。1966年6月,在破“四旧”的声讨中,书法家、国画家几乎全部成了“牛鬼蛇神”,父亲很快受到冲击,不久就和赵丹、巴金、丰子恺等沪上文艺界名人一起被关进了市文联的“牛棚”。让我诧异的是,从那苦闷而渺无希望的“牛棚”出来以后,父亲竟然拍摄了一张照片,照片中父亲胸前手执一枝亲手种植的向日葵,脸上洋溢着对未来憧憬的微笑,根本找不到一丝抱怨。为什么要手执向日葵呢?父亲是这样回答我的:“他们说我是黑五类,不能佩戴像章,我就拿着向日葵,表示我还是心向着党,我相信传承书法艺术不会错的,因为书法是中国文化的瑰宝,目前这个时期会很快过去。”父亲这一代中国知识分子的家国情怀和率真天性,我们每次想起,都被深深感动。
1971年,湖南韶山毛主席旧居纪念馆落成。馆前要建六面体的纪念碑,其中五面镌刻毛主席诗词手迹,而其中一首主席的名篇 《七律·到韶山》,因原稿改动过多,经毛主席同意拟请他人重写。最初由郭沫若执笔,但因郭老行草书和其他几首毛主席诗词手迹的字体风格相近,故决定在全国选聘一位书法名家用其他字体书写。上级部门到上海要父亲执笔,父亲当即抛掉手上一切事务,全神贯注投入创作。考虑到毛主席诗词应有的雄迈气势,他决定用北魏体书写。“别梦依稀咒逝川,故园三十二年前。红旗卷起农奴戟,黑手高悬霸主鞭……”面对一丈二尺的大件尺幅,父亲真情倾注。这一巨幅大作下笔千斤,力透纸背。
1973年,当中日邦交恢复后,多位日本当代大书家组成第一个日本书道代表团访华。父亲代表中国书法家参加接待,即席书六尺大幅草书“神女应无恙,当惊世界殊”赠日本代表团,表达了中国知识分子在特殊形势下的胸怀。1977年,在周总理逝世一周年的日子里,父亲在淮海路围墙上饱含深情写下百米巨幅大字——赵朴初的《金缕曲·周总理逝世周年感赋》:“……转眼妖氛今净扫,笑蚍蜉撼树谈何易。迎日出,看霞起。”当时千百观者静静肃立,注目仰望。
中国书法艺术也给了父亲不向命运低头的巨大力量,就是在最艰难岁月,他也绝不放弃,以隐忍率真之心,发愤于书法研究。记得小时候,家住南京西路324弄19号石库门老式住宅,父母亲居住在三楼亭子间。无论酷暑还是严寒,无论是被批斗还是受表扬,每天一旦拿起毛笔,父亲便可以忘却外面的世界,连续十几小时沉醉在翰墨留香之中,疾病缠身时也从不间断。父亲经常临摹颜真卿、欧阳询楷书,米芾草书和北魏正书拓本,仅颜真卿 《自告身书》,4年中他竟临了1000余遍。他日临毛边纸一刀,写坏毛笔200多支。从南京路旧居搬家时,我发现阁楼父亲睡床的上方、墙面、木头移窗上,密密麻麻地写了许多小字,凑近一看,全是他学习书法的心得。我想,没准他的书法理论雏形就是从这里“起源”的呢。父亲最终成为书艺“五体皆善”的集大成者,并自成一家,成为海派书法界的重要领军人物,是和他几十年间在书法艺术上锲而不舍、勤学苦练又不断创新分不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