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题者:乔叶
提问者:木子吉
时间:2017年10月
乔叶,河南省修武县人。河南省作协副主席。出版散文集《天使路过》、小说《最慢的是活着》《认罪书》等作品多部。曾获庄重文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北京文学奖、人民文学奖以及中国原创小说年度大奖、首届锦绣文学奖等多个文学奖项,2010年中篇小说《最慢的是活着》获首届郁达夫小说奖以及第五届鲁迅文学奖。
1/ 现在的状态是什么样?
我真的觉得人到中年,万事齐来,这是目前的状态。不过还好吧,我儿子今年刚读大学,去了加拿大。去年的时候我就想着今年自己能够出来读读书,现在正在鲁院和北师大办的研究生班学习,我们这是第二届,莫言余华他们是很多年前的第一届。我们赶上“隔了17年以后恢复了一个伟大的传统”,莫言前一阵儿还在提这个事(笑)。
我来了之后就跟鲁院邱华栋院长说,我注定不是个“好学生”,因为要兼顾河南作协那边的工作,还要经常回去。现在课程密集,每天要去北师大上课,刚过来不适应,挤地铁几次挤不上去啊、打滴滴堵到路上堵半天这种,郑州小城市没有这么奔波过。艰难的还有英语,我英语比较差,鲁院很用心,专门请了英语老师给我们班特别安排课程。十一月份中国作协“国际写作计划”将会特别安排在鲁院这边,到时候会有国际作家过来,所以大家在积极学英语,我下载了一个软件,每天记单词。
人到中年能够有这么一个学习的感觉,会有一种幸福感。尤其是我第一次去北师大图书馆的时候,看到那么多人都在安静地读书,非常震撼。我90年中师毕业没上过正规的大学,虽然后来自考了本科,但我一直有学历自卑症,特别羡慕这种接受过正规大学教育的人,来这(学习)满足了我的这方面梦想。
2/ 你是写散文出身的,怎样实现从散文到小说的跨越?
散文有一个写作伦理,它比较贴近个人的经历,基本是写实的。一方面很容易打动读者,一方面它的篇幅结构处理容易平面化。说这话容易显得文体歧视,当然每一种文体都有它的魅力。在我的感觉里,语言的转换是最表面的,关键是自己创作意识的转换。散文像平房一样,建造的难度不是很大,你可以很舒服地进去。小说像一个大厦,从打地基到承重到通风消防都很有讲究,它建立的是一个独立王国,而且要自成体系运行起来。我觉得小说对写作的要求更多,它有一个虚构的壳,它要讲故事,要建立独立运行的世界,它更贴近人性深处、更复杂。
我在写散文之初,已经有小说的萌芽。师范毕业后我当了四年乡村教师。乡下教书生活很贫乏,那时候就写青春散文,哲理美文,我是最早熬心灵鸡汤的(笑)。写着写着就从别人身上找故事,这其实挺有意思的,从别人身上看到故事性,别人讲的很有限,需要你虚构其中的一部分把它连接起来。当时我觉得在散文里加入故事比较爽,后来因为“散文写得有故事性”,还得了首届河南省文学奖。
对我来说转变最致命的是,散文很爱从一个故事总结出一个道理,实际上当时我一边写一边自我怀疑:我觉得自己讲的道理是线性的,真的这么可用吗?比方说写“一块砖的幸福”:男人女人离婚后,过一个水洼,男人把砖垫在女人脚下,相比离婚前争吵时,砖会敲在头上,从而觉得有时候幸福就是这么简单。我在写的时候会质疑:真的是这么简单么?这种线性道理是单薄的,更丰富的人生经验你并没去挖掘它,凡是能够一句话总结出来的经验是可疑的。以前我总觉得需要有一个正确的鲜明的道理来指引你的人生。自从写了小说,我觉得可能丰富更重要,也更愿意探寻复杂性。
3/ 从事文学创作对你影响最深的人是?
2001年我调到文学院,是重大人生转折。我在写散文的中间已经有了小小说的磨练,但正儿八经的小说创作是在文学院接受专业训练以后。李佩甫老师当时是我们的院长,还有李洱等等一帮小说家,当时开月评会,在研讨中我突然发现原来小说是这样一个世界,很不一样。
李佩甫老师对我是全方位的影响。当时我到文学院是他到县里考察我的,他知道我写散文,觉得比较单薄,就鼓励我写小说。他鼓励我先写中短篇,磨练一下技术,我那时候年轻气盛,不太认同他的话,就没听他的劝,写了一个长篇,运气也好,发了《中国作家》的头条,后来长江文艺出版社也出了,还上了中国小说学会的排行榜。回想起来,实际上我觉得是前辈们都很善良,当时对我要求比较低,对我鼓励很多。回头看自己觉得当时其实写得很不像样。写完第一个长篇后就想练练中短篇,2004年上的鲁院的高研班,《人民文学》的主编李敬泽老师作为导师带我,我的小说创作意识建立跟他的指导有很大关系,他的水准非常高,非常厉害。
4/ 你提到李佩甫对你的影响,河南作家群被中国文坛称作“文学豫军”,有二月河、刘震云等等大家,你觉得你自己写作的风格和野心是什么?
如果说李佩甫、二月河、阎连科、刘震云这些前辈的写作风格是高山大树的话,我觉得我更像柔韧的河流,河面波澜不大,河水里也有点儿鱼虾,这样的河流能有什么野心呢?如果能流得长一些,远一些,就是了不得的野心了。长远到什么程度呢?将来有一天,我离开了世界,我的作品还能替我活着,就很满足了。
5/ 你后来小说中的故事都具有现实映射,是基于什么立场?
我的立场就是尽量没有立场。比如《拆楼记》,就是以我姐姐家的违建拆除、希望能够得到政府补偿利益为蓝本写的非虚构小说。写这样一个作品,我很少会站到某一个道德高地讯问或者判断,我尽量去除立场,让各种人的声音出现,无论是官方的还是民间的,我要它的丰富性。如果一定要说文学有它的真理的话,这种多种声音并存就是它的真理,而不是说有一个声音特别响亮。
6/ 写作中有没有遇到迈不过去的坎?
会有。以前会逃避,觉得绕过去得了,像坐地铁,本来1号线到,但是觉得1号线人太多,怕挤不上,就绕到4号线5号线。后来才敢于正面迎上,发现还是能挤上的。挤也不是那么可怕。
就创作本身来说,我一直是蛮兴致勃勃的,觉得很有意思,素材对我不是问题,我的兴趣点非常多,对我来说没有不可写的东西,就是能不能写好的问题。写《拆楼记》的时候就遇到了难点,以前写的小说偏重于感情,但是《拆楼记》涉及到了广阔的社会层面,需要一一了解。那时很辛苦的,姐姐在乡下、我在郑州,经常往返跟踪这个事件。最难的并不是素材,而是你怎么把素材表现出来,当时这个是比较痛苦的,现在看,所有的苦都是有回报的。
7/ 怎么看纯文学创作和后续的商业营销?
以前觉得商业方面不太在意,现在觉得蛮重要的。但是心态上自己要分清楚它有一个边界感,写的时候不能有功利心,要为写作本身服务。当写完了,这本书要有定价、成为独立的商品时,就要为出版社负责,这时有了另外的责任和义务,要服从商业的环节和程序。像《藏珠记》到现在,我已经手签过4000多本了。我现在也认识到:当你开始去做活动营销时,也有收获。比如活动现场有很多读者面对面交流,这也是一种历练。我觉得有些写作的人活得太狭窄,自己在书斋里在电脑前过着“二手生活”,扒个资料就开始写,这其实挺有局限的。其实还是很需要现场感。读书活动我近年来参加的蛮多,最近我也打算去高校做做讲座,人到中年需要跟年轻的人多交流,接受一些他们的信息,可以保持饱满的创作感觉。像现在在北师大读书,原来想象自己这么老了怎么办,实际上见到年轻人还是很开心的,之前完全是一种臆想中的沮丧。面对青春的营养,我是获得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