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沧海波澄: 我的诗词与人生》 作者:叶嘉莹 出版:中华书局 出版时间:2017年11月
人生中的许多不幸,叶嘉莹先生几乎全“赶”上了:13岁时卢沟桥事变,父亲不得不离开家乡,奔走后方,自此音讯沓无;17岁时,母亲病逝,父亲未归;中年时,被无端关押3年的丈夫出狱后性情大变,导致生活精神饱受巨大压力;45岁时,大女儿与女婿双双因车祸去逝……
一世多艰,寸心如水。这既是叶先生对人生的自我解剖,也是她的心理疗伤。作为一部个人传记,人生失意的经历自然不可回避。不过,回首往事,已九十高龄的叶先生坦然地说:“我的遗憾都过去了”。与其说这是叶先生参透了人生,倒不如说她早已将自己的人生诗化,因为面对一次次突然降临的劫难,她已经习惯“以诗歌来疗治自己的伤痛”。
高晓松说过,生活不只有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这话大抵有两层意思,一是令人不快的“苟且”确实存在,这是不容回避的事实。另一层意思则是不必拘泥于“眼前的苟且”,就像是“世界很大,我想出去看看”一样,只有走出“苟且”的心墙,人生才可能迎来充满“远方”的诗意。叶先生始终牢记恩师顾随的那句话,“一个人要以无生之觉悟为有生之事业;以悲观之心态过乐观之生活”,并以此自勉,所以她才能不被“眼前的苟且”击倒。
王国维曾说,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这可以看成是对叶先生的最好写照。叶先生化解苦难的方式很简单,就是一头钻进古诗,在激荡的诗词中寻找心灵的慰藉。母亲去世时,叶先生由感而发,书下“早知一别成千古,悔不当初伴母行”。 大女儿女婿车祸去世时,她闭门谢客,在房间里作下10首哭诗。
叶先生的诗是用全部心灵在写作,所以震颤而又厚重。她始终认为,“凡是最好的诗人,都不是用文字写诗,而是用整个生命去写诗。成就一首好诗,需要真切的生命体验,甚至不避讳内心的软弱与失意。”大胆触摸内心最软弱的部位,这是叶先生对诗与生活密切联系的精辟解读。那些流芳千古的诗词,何不是诗人自我解剖的结果?
叶先生曾坦率地说,“我的诗词绝对是我亲身的感情和经历。我不作那些虚伪的诗,我也不作你赠我一首我赠你一首那样的赠诗”。也就是说,叶先生写过的那些诗,都与她的生活息息相关,均发自于肺腑。联想到时下诗歌的尴尬生存状态,我们或许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即诗歌并没有真正远离我们,远离我们的是我们不愿正视自己,不敢自我解剖内心。换言之,当我们试图用诗歌作为自己内心的遮羞布时,展现的恰恰是我们不愿示人的柔弱,自然不可能疗治身心创伤。
有人说,叶先生站在那里,就是一首活生生的诗。一个人的诗意大抵离不开两个方面,一方面是作为古诗词客体的博闻学者,另一个则是与古诗词融为一体,成为古诗词创作主体的诗人。叶先生说,“我喜欢诗词,我也会梦见诗词”。从3岁开始读诗,现九十有三的叶先生到底读了多少首诗,可能连她自己也无从统计。有道是,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长期热衷古诗的叶先生,从小便浸淫在古诗营造的历史美学意境之中。15岁时,受苏轼诗句“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启发,她在后院种下竹子,并吟出《对窗前秋竹有感》:记得年时花满庭,枝梢时见度流萤。而今花落萤飞尽,忍向西风独自青。自此,叶先生从先前的单单读诗,进入到吟诗与作诗兼顾的新境界——吟诗是她走入古人心理的幽径,作诗则是为了打开个人的心扉。
与一般学者专注于诗词研究不同,叶先生在吟诗方面造诣极深,网上就流传着许多关于叶先生数十年来的吟诗视频。对古诗,绝大多数人并不陌生,张口也可以来上好几首。但一般人只是熟读熟记,望文生义。稍加专注一点的也只是摇头晃脑地模仿一下古人。叶先生吟诗,“没有其他的造作,也没有其他的音调”,都是按照她“自己对于诗歌的体会,结合诗歌的平仄来吟诵”,所以极讲究语音韵律和平仄,就像是回到了古诗的历史现场。
由于叶先生的讲座实在太精彩,南开大学以及周边大学学生经常为了抢坐位而脑洞大开,趣事频频。从1945年大学毕业至今,叶先生在讲台上站了72年。看到学生求知若渴,叶先生深受感染,不顾年事已高,坚持讲座授课,并欣然写下“白昼谈诗夜讲词,诸生与我共成痴”。
谈到叶先生,台湾作家陈映真曾评价说:“她能在一整堂课中以珠玑般优美的语言,条理清晰地讲解,使学生在高度审美的语言境界中,忘我地随着叶教授在中国旧诗词巍峨光辉的殿阙中,到处发现艺术和文学之美”。对于陈映真这里所言的古诗之美,叶先生的解读可能更加深入:“在中国文化之传统中,诗歌最宝贵的价值和意义就在于诗歌可以从作者到读者之间,不断传出一种生生不已的感发的生命。读诗的好处就在于可以培养我们有一颗美好而活泼的不死的心灵”。
也许在叶先生看来,只有在写诗中融入生命体验,在吟诗中发现古诗之美,这样才可以“培养我们美好而活泼的不死的心灵”。心灵不死,人生才可能充满诗意。(禾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