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图:沈国兴在用自制的工具精心制作纯金工艺品。
■本报首席记者 顾一琼
承载着中华民族这份数千年来异常珍视的喜乐吉祥的,必定是那些暖过我们掌心,抑或是反复咀嚼嘴边的各类年物——不管是吃的、用的、观赏的、把玩的,智慧的华夏儿女对美好事物的一切期许都在这些年物上体现得淋漓尽致:丰衣足食,富贵兴旺,健康平安,和谐美满,国泰民安。只是你可曾想,这份喜乐吉祥的背后,是谁在打磨,又是谁在传承?
我们特意策划推出“匠心·跟着大师当学徒”特辑,让记者跟随那些潜心传递千年美好的工匠大师们,亲手触摸中华文化喜乐吉祥背后的心血和功夫。
——编者
金银细工
沈国兴,上海市工艺美术大师,上海老凤祥有限公司金银摆件大件组生产组长,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老凤祥“金银细工”第六代传承人。
我国的金银器制作工艺起源于商周,迄今已有3000多年历史。金银细工,就是以黄金、铂金、白银等贵金属及各种天然名贵宝石为原料,经过设计、造型和工艺加工制作而成的、兼具观赏和实用功能的金属手工艺品。
天赋、悟性、刻苦勤劳……事实上,真正能支撑你在工作中出类拔萃的,唯有源自内心的那份深沉的爱。
冬日的暖阳透过玻璃,洒在沈国兴三尺工作台上,安放在胶球上、正在制作中的金饰摆件在光线映衬下熠熠生辉。身着粗蓝布工作服,手拿錾刻工具,沈国兴喝了口水,把身旁的小音箱一开,就着轻柔的乐曲说:“开始吧。”
这个三尺工作台,沈国兴一待就是30年。这张边角木纹都被磨去的工作台上,沈国兴锻造打磨出了无数件金银摆件。这些大大小小的定制摆件,多数被人收作纪念、馈赠、收藏、鉴赏。
与很多手工艺人不同,沈国兴从未过问自己作品的价格,令他终日潜心的是怎样让手中的器物更细致些、完美些。但沈国兴将自己安放得“随意”——简朴不过的衣着,一大箱跟随自己30年的自制工具,与学徒无差的工作环境,就连工作台旁唯一用来调剂沉闷的小鱼缸,都是学徒主动搬来与他“共享”的。
唯有一样,在他心头重千钧:“这是门值得敬畏的技艺,师傅毫无保留地传授给我,我有责任好好传承下去。”
30年乐在其中,自制百余把錾刻工具
沈国兴的工具箱中有把一手长的细巧铁榔头,这把有着精细木柄的榔头是沈国兴当学徒时自制的,叮叮咚咚敲打了30年,几乎每天都要敲打几万下。雕錾金银是一项很枯燥的活儿,一手拿小榔头、一手拿錾子,敲敲打打间,要在平面的金属料上留下凹凸有致、行云流水的图纹。有时,一天时间只够敲打好一片叶子。
沈国兴的案头有一份护法杯器的设计案稿。客人拿来了器形样图,要求在器件身上添加入更多中国传统花纹和元素。沈国兴按照一比一的比例,设计了案稿,环绕器件周身的“八宝八吉祥”图案,以及用于汉族传统陶瓷装饰的“宝相花纹”,令客人当即点头赞许。而这件高28厘米的纯金器件,至少要花三个月才能打造完成。
借由该器件,沈国兴边做边说,还原了一个金银摆件的大致制作流程和工序。
首先是设计,而后造型。造型这一步骤比较繁杂,首先用油泥塑形,而后翻石膏模,再翻锡膜、敲制出铜膜进行修整,修整过后,再度翻制锡膜。
而后,用金银片料压模,去料并进行焊接成形。之后,向金银器内部注胶,方便进行表面修整錾刻。通过精心錾刻并修整结束、去胶,然后焊接组装各个部件。
此后,在器件身上焊齿口,并进行拋镀,最后整形和镶嵌宝玉石。
外行眼里枯燥无比的敲敲打打,到了沈国兴手里却变得妙趣横生。“如果你喜欢这份工作,就一定会找到乐趣。”他说,光是錾刻这项技艺,依靠不同的錾刀和手法,就能在金银料表面上錾出鱼籽纹、皮纹等不同肌理和质感。
说到兴起,沈国兴从抽屉里拿出整整三盒刻头粗细不一的铁制小錾刀,足有百余把。这些,都是他多年来依据不同纹样需求而自制的最顺手的工具。
作为“吃瓜学徒”,记者试着拿起錾刀和小榔头,在一块铜模表面上试着錾刻云纹。沈国兴这样从旁指点:榔头敲的力度、节奏要均匀,拿錾刀的手紧贴模面,而指腹要推着錾刀按头脑中的纹样来走……就算是一段笔直的纹线,生手做来,还是感觉异常艰难。
匠心,讲究的是一份巧妙心思
对于“手作”的喜好,沈国兴说是“天生天养”———父母都是普通工人,兄弟姐妹中也唯独他钟情于此。很小的时候,沈国兴就为自己做过一把玩具枪。自此,再没停止过……
即便如今,终日的敲敲打打也丝毫没有折损他内心的热情。妻子生日,他会亲手设计、制作一根项链;朋友孩子满月,他也创制出一个镂空的胎毛盒饰品。
他说,金银细工绝不是“依样画葫芦”,将图纸“转译”成现实作品的过程,往往会遇上无数难题,需要在反复敲打和琢磨中不断探寻、修正实现设计初衷的路径。“依样画葫芦,只能让作品过于匠气。而匠心,讲究的是一份巧妙心思。”
数年前,上海博物馆收藏的一批1000多年前的辽代金质文物要送到国外展出,由于年代久远,出土时文物瘪损情况比较严重,不修复就无法展出。博物馆的工作人员前来求助,并再三强调,这是国家二级文物,不能有任何闪失,必须“修旧如旧”。他们首批带来了一件辽代花瓶、一件辽代扁壶。两件文物瘪损十分厉害,金壁厚度不足0.2毫米。如果修复中用上简单的低温焊接,就会破坏文物色泽。同时,这两件文物本身瓶口小,瓶颈狭长,普通工具根本无法伸进去。
高难度的挑战激发了沈国兴的热情。他花了两周时间,研发出一个“机械臂”。这个机械臂的头部形状类似于鞋楦,主体部分还附着绳线供牵引。这个小巧的“神器”直接从瓶口伸入到文物内部,再通过附着的绳线操作,结合金银细工中的弹压工艺,慢慢将瘪进去的部分一点一点拱出来,直至恢复原样。
将心注入,匠人的看家本事不能丢
三尺操作台的一个抽屉内,放满了眼镜。很少有人知道,沈国兴的眼睛有比较严重的散光。
经年累月,在光线下操作金银雕錾,金属表面反射来的光线,对他的眼睛也有着损伤。这数十副不同度数的眼镜,正是这位匠人在岁月中踏下的坚实印迹。
30年前,沈国兴从职校金银饰品班毕业,以第一名的成绩进入了当时技术能力最强的老凤祥大件组,成了金银细工技艺的第六代传人。
30年间,同辈的师兄弟中有不少下了海、出了国,但他却笃定留了下来。“这里让我有透气的时间,能边做边思考学习,安安心心将手头每件作品呈现到完美。”他在意的是这一点。
这些年,沈国兴在工作间歇自修了夜大课程,研读了实用美术专业,也乐于将自己的技艺和感悟毫无保留地传承教授给年轻一代;他也很少再去“博荣誉”,执意“要把更多机会让给年轻人”。
现代工艺日新月异,如今沈国兴喜欢四处参观艺术展览,从中获取灵感。他说,前几年时兴的银雕画,就是运用新设备、新技术,结合传统手工艺,大大降低了制作成本。现在,激光定位焊接、3D打印蜡膜技术也开始运用进来,“这些技术与传统技艺的结合都在磨合中,但匠人的看家本事———将心注入,千万不能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