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1年《龙须沟》首演成功后,老舍先生请演员一行十多人去“丹柿小院”赴家宴,李滨老师自此也就成了那著名的“丹柿小院”的一员。她记起同老舍先生最后一次见面的经历,一下子难过起来,说:“1966年的春天,一次看河北梆子剧团演出《山乡风云》,老舍见我便问是怎么来的,我说是坐公共汽车。他便让我散戏了之后坐他的车一起走。谁也不会想到这样一句很平常的话,竟然成了最后留给我的声音。现在想起来,那是长辈对晚辈的关怀,竟然成了诀别。”老舍先生待人和蔼,交流朴实,语言生活化,却句句打动人,这也是李滨老师为什么在老舍作品朗读会上潸然泪下的原因所在。
2.有韧劲的老太太
对于李滨老师的性格,有各种形容,诸如“倔强”“直接”等等。很多人曾经说,她眼里不揉沙子,有的时候,说起话来,绝不“饶人”。那日采访,当提及她涉猎的“广场舞”的时候,她立刻毫不犹豫地说:“现在的广场舞,和我们那时的没法比,小情小调的,根本不是一个概念。”她说话时候,总是脱口而出,干净利落,不瞻前顾后,说完自己还特高兴,忍不住大笑。这样的性格,如果探寻,还需要从她跌宕起伏的人生经历里寻觅端倪。
李滨,出生于北洋政府的官宦家庭,生于哈尔滨,仅仅100天后,就随着家人来到了北平。其家中曾经门庭若市,社交往来频繁,许多当年的社会名流如报界、商界、梨园界人士等都是他们家的常客。可在那动荡的年代,李家逐渐衰落,她父亲去世的时候发送都成了一件困难的事情。
1947年,李滨参加了地下组织,到过解放区,后返回北平,参加了反饥饿反内战的宣传工作。她说自己是一个不安稳的人,后来报名参加了南下工作团,准备跟随四野南下广州建政培养干部。还没有出发呢,就已经体验了艰苦的军旅生活:睡觉是大通铺,没有褥子,一股脑儿铺着稻草,吃饭就是蹲在地上吃大麻袋的干菜,可是每个人都毫无怨言,内心充满了对新生活的期望。其间,她的主要工作是抄剧本,经常熬夜,废寝忘食,可是之后由于家中的阻止,未能跟随部队南下。1949年后,李滨进入人艺,1951年便参演了《龙须沟》。1957年,她以“后补右派”的身份顶替了当时被打成右派的演员参演了一部反映江南农村的喜剧《布谷鸟又叫了》。
说起《布谷鸟又叫了》这出剧,她记忆碎片里,都是笑声,因为演出非常成功,取得了应有的“笑果”,而且李滨身上的喜剧细胞也得到了充分释放。据说舞台上演得生动热闹,台下的观众笑得前仰后合,连后台的同事们也忍不住笑出了眼泪。但是等回到后台,因为“身份”问题,却会被晾在那里,没有人搭理。不管那么多了,第二天继续演——她已经完全沉醉在创作中,忘记了处境艰难。
不仅如此,她还申请了秋天开排的《骆驼祥子》,出乎意料,导演梅阡竟接受了她的角色申请。她和朱旭的夫人宋凤仪演AB角,正值宋怀孕,大部分场次其实都是她去演出的,意外得到了很多锻炼的机会。
1958年,她又参与了《茶馆》和《关汉卿》的演出。之后,因“精简”演员的原因被安置前往了哈尔滨话剧院。几年之后几经周折调回北京。从哈尔滨回京后一直做宣传工作的李滨后来跟随北京人艺的创始人李伯钊去了广州,走了很多地方,也参与了众多剧本的创作。前后几十年,李滨的生活轨迹,可以说是辗转动荡,可是她述说的时候,却风轻云淡。提及此,她由衷说:“我可能是一直没有‘死气白赖’地非要当演员,所以就没有得失感。况且,这也是老舍先生的精神概念,什么A角B角,临时不行就得顶上去,我的很多角色都是临时上的!至于说走了那么多地方,也是因祸得福,转了一大圈儿,成就了丰富的生活积累!”
在丰富的人生经历之上,李滨更有着一股不服输的韧劲儿!她之后参演了很多电影,同众多知名导演和制片人有过合作。她说:“之所以能把电影角色表现得还不错,就因为自己的人生经历了太多起伏,没有那么多的得失感,演戏的时候不紧张,很松弛。”如今独自生活了57年的李滨老师,也喜欢开玩笑,她最爱说的一句歇后语,活灵活现地表现了她的精神风貌,那就是“王八拉车——有后劲”。
1985年李滨老师离休后,每天都去景山公园晨练,此时正值流行老年迪斯科,有一种印象这是“大妈舞”,甚至扰民,可是李滨老师做的完全不同,“我不随大流。要先活动关节,先热身,尽量不跳起来,怕开始不小心摔了胳膊腿儿的。而且,我们都是自己编舞,弄有文化的、有艺术内涵的舞蹈。”就这样,李滨带领着一群老太太每天定时聚集,伴随着《蓝色多瑙河》的音乐,她们的“晨练队”成为景山公园一道亮眼的风景线。
3.对老舍精神的坚守
2012年是人艺成立60周年。金鱼池社区提出想排《龙须沟》,找到了李滨老师前往指导,李老师也觉得自己当之无愧。在离休后还曾策划制作了一个电视纪录片,《城南漫步——重返龙须沟》,在中央电视台播出了。李滨老师是个闲不住的人,思考离休后也要干点儿事情。当她到了金鱼池社区,看到电子屏幕上打着“龙须沟人——重排话剧班成立”的标题,更有了一种油然而生的使命感和责任感。
事实上,真正步入实施阶段,发现是非常难的。
普通居民演出没有那么多的资金作为保障,排演起来难度非常大。就拿服装方面来说,要体现底层百姓的穿着破旧,这补丁什么地方该补,什么地方不该补,都要有讲究。与李滨老师聊起这事儿时,她兴致勃勃地翻出排演社区《龙须沟》时候的人物照。先拿洋车夫丁四穿的号坎儿:这号坎儿,是她用自己的一条裙子改的,现在很多戏里号坎儿的板型,都是贴在身上的,瘦的、长的,而在他们的戏里,是短的、肥的。这事儿必须要有生活的积累,话说当年拉洋车蹬三轮的都要穿这么样的一个号坎——不能太大,当时哪个车场子也不肯给你费那么些布料啊;每个号坎就相当于是一个车牌,肥一点,冬天可以直接套棉袄,夏天可以光膀子直接穿。关于服装补丁,现在很多剧中的补丁东一块儿西一块儿,那是不符合生活规律的,像蹬三轮的,裤脚和后屁股是最易磨的,不能补错地方;包括衣领被汗浸的效果,不能用剪刀剪,必须拿小锉子一点点地磨;许多的衣服,因为买不到那个年代感的布,最后是拿她家的被罩改的,社区每月还给李老师一些钱作为报酬,她都拿去置办开不了发票的布料了。
因为资金有限,道具也都只能是自己做。即便自己做,也不能打马虎眼,依旧得对细节非常考究,用泡沫做的窝窝头,一次性盘子做的碗……李老师的态度,就是四个字:“不怕麻烦”。比方说账簿吧,里面的内页一定要是手工纸,上面表蓝布,装订线的方向是否正确,账簿的数字要用苏州号码;院子里板凳,必须有高度,不能很矮,因为龙须沟的地面可都是像芝麻酱一样的泥地。
排练的难度也不小。有的居民从头至尾就没有看过《龙须沟》,对里面的故事情节、人物关系需要重新讲述;毕竟不是专业演员,都各有各的工作,排练的时间不可能大把大把的,每周能保证排练一次,两个小时,就很不错了。
前后断断续续排了两年,因为时间跨度长,排了后面忘了前面的事儿经常发生。排练场地也不是想象中的大剧场,冬暖夏凉的,大冬天的在地下室排练,可以想见这过程有多么艰难。
一切都停当了,到了后期制作,忽然发现根本没有计划出这部分的钱。总之,最后愣是“掐着脖子”把这部剧做成了。老舍先生的子女看完公演后的成品,非常感慨,对李滨说:“原汁原味,你成功了。”
什么是“原汁原味”?其实就是对于人艺风格的把握,对于老舍先生精神的坚守。
李滨说自己跟焦菊隐先生学会了一条概念,就是“要演员在台上过日子”,在她的启发与磨合之下,来自于金鱼池社区的居民付出了真情表演——
78岁的于凤大爷饰演的角色,是愤怒到要拿刀砍了地痞冯狗子的赵大爷。就在演出前的那些天里,于大爷举手投足中,已经完完全全把自己当成了剧中的人物,无论乘车、逛公园,还是在社区值班,于大爷嘴里念叨的,都是《龙须沟》里面的台词;主角程疯子的扮演者是金鱼池西区的居民韩家训,他同老舍先生还是北京三中相隔半个世纪的校友,老舍先生在1913年曾经就读于此,当时叫做“京师公立第三中学”,这种巧合也似乎是冥冥之中与老舍先生的缘分,更利于捕捉先生的剧本灵魂。在李滨老师排演的这个版本的《龙须沟》中,她坚持一定要保留下来丁四和刘巡警这样的小人物,她认为如果去掉的话,就是舍弃了老舍先生创作此剧的初衷了——老舍先生是同情小人物的,况且在大的故事脉络下,小人物的穿插正是此剧精彩丰满的原因之一,保留老舍先生的原意,这就是对老舍精神的传递。
元代诗人郝经脍炙人口的诗作《老马》中在描述自己老来的雄心壮志之时,写道:垂头自惜千金骨,伏枥仍存万里心。这何尝不是89岁的李滨老师的写照呢?她心甘情愿不求报酬并付出时间与精力,同社区居民一起朗读老舍先生的作品,她发现很多孩子们是通过看录像了解话剧和了解老舍先生的,她就要一点点地讲,一点点地“磨”,让朗读者一定要读出老舍先生文字里的情感,还原出老舍先生作品的原意。她直截了当地宣布,只要搁在她手上事情,该较真儿必须要较真儿,只要揽下来的阵地,要好好利用这个阵地,坚守住这样的阵地……这个阵地,在她的心里,就是宣扬老舍先生作品与精神实质的一块乐土乐园。
前两天,在第二届老舍戏剧节的首部话剧作品《老舍赶集》公演后的采访中,李滨老师提到老舍先生的时候,再次忍不住落泪,她说:“我希望能把老舍先生的作品,作为北京的、中国的、世界的宝贵财富,继续传下去……”此时,她的心中,一定又浮现出当年老舍先生叫她“二姑娘”,并关心她看完戏后怎么回家的一个个画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