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文简浅显
做事诚平恒
顾先生的文章向来是“简浅显”。成尚荣先生曾将他的表达风格概括为丰厚的简要、深刻的朴素、白描中的深描、表达风格的多样化。
“简”是“简明扼要”。顾先生写东西向来是有话则长、无话则短,三五百字能说清楚的问题绝对不用一千字。他说:“大家都很忙,谁有时间看你长篇大论。”
“浅”是“深入浅出”。顾先生不仅从不自造一些莫名其妙的词句,而且尽可能使用通俗易懂的“大白话”。他说:“文章就是写给人看的,别人看不懂我还写它干吗?我写的东西主要是给中小学教师看的,那我就得用他们能看懂的语言。”
“显”是“显豁直露”。顾先生的文章都是直奔主题,亮明观点,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从不“和稀泥”“打太极”。
许多人都听过顾先生的四句教育信条:“没有爱就没有教育,没有兴趣就没有学习,学生成长在活动中,教师育人在细微处。”乍眼看去,很多人都会觉得“一点儿都不高级”。坦诚地讲,在若干年前我第一次看到这四句话时,也理解不了究竟高明在何处。但这些年,当自己增长了些许阅历,尤其是走向教师岗位后,愈发觉得这四句话是“着意寻香不肯香,香在无寻处”,犹如一杯上等的清茶,入口无味,品后回甘,关键是生津解渴,道尽多少深意。
而对他人那种“玄之又玄”的文章,顾先生也不随便指责,当然更不会迎合,而是耿直地给出三个字:“看不懂。”
常言道:“文如其人。”就像顾先生的文章一样,他与师母在待人接物上都有着老一辈学人特有的那种纯粹与质朴。先生家中至今还是水泥地,摆放的全是几十年前的老式家具,天花板上挂着最简单的灯泡。每回与二老用餐,他们都强调一定要“光盘”。有次师门聚会,弟子们切蛋糕,二老指着蛋糕外圈套着的包装纸说“哎呀,上头还沾着很多奶油,别浪费了”,说罢急忙拿起刀叉抢过包装纸开始往自己盘里刮。
2016年8月,中国教育学会比较教育分会和北京师范大学联合主办第十六届世界比较教育大会,这个大会素有“比较教育学科的奥运会”之称。这是世界比较教育学会联合会成立40多年来第一次在中国举办该会议。顾先生在开幕式致辞中言道:“我终于在有生之年看到了世界比较教育大会在中国召开,很多老先生都故去了,我还以为我也等不到今天。”
然而,即便是顾先生期盼了一辈子的盛会,我事后看媒体发布的现场照片时却发现,他手中的致辞稿竟然是用回收纸反面打印的。我当时发了一条“朋友圈”感慨先生的节俭,一位师姐回复道:“他习惯了。”
虽如是简朴,顾先生捐起钱来却一点儿都不“手紧”。自1996年起,他每年捐出自己的部分工资,用以资助10位北京师范大学的学生,坚持至今且不断提高捐资力度。1998年,他将自己在日本讲学时节省下的讲课费以及获得的曾宪梓师范教育一等奖奖金悉数捐出,发起成立“顾明远教育研究发展基金”。
20年来,顾明远教育研究发展基金从无到有,从小到大,从当初的个人捐赠到如今社会各界的共同支持,先后筹集到公益资金1000余万元人民币,在我国教育领域树立了一面公益事业的旗帜。2014年,顾先生荣获吴玉章人文社科终身成就奖,并将获得的100万元奖金全部捐出。2018年,他又将“‘四有’好老师终身成就奖”的100万元奖金全部捐出,用以支持青年教师的发展。
在我跟随顾先生的这些年中,多次陪同他到全国各地参会、访问,先生对吃喝住行从不提任何特殊要求,反倒是总强调让对方订“经济舱”“二等座”“标间”“工作餐”,甚至以不答应就不去“相挟”。每年数十家单位、个人请先生题字,他可谓有求必应。有一次在湖南访问一所农村小学,校长希望先生为该校题字。写罢后,随行的老师们也都纷纷上来求字。眼见着人越来越多,我怕累着他,就想帮助挡挡,结果我反倒是被他给挡了下来。
有一次在济南出差,又发生类似情况。事后我私下忍不住跟顾先生说:“以后这种情况您该拒的就拒,别累着自己。”结果他说:“写几个字有什么累的,而且我这是拿他们的纸练字,在家里我还没这么大的桌子拿来练大字呢!”
要顾先生的字不难,但是他定了一个规矩,那就是不接受任何形式的润笔费。每当有人要给润笔费,他就说:“我又不是书法家,要什么润笔费。”如果别人执意要给,他就立刻“翻脸”:“那这字你就别拿走了!”
上海一所学校找到我,想求顾先生为他们题字。或许,他们早知先生不收润笔费的规矩,于是表示愿意给顾明远教育研究发展基金捐赠。我告知顾先生后,他回复道:“题字可以,但是写字不收钱。捐款不与写字挂钩。”
2018年暑假,一位校长联系我向顾先生求字,并委托我把字快递给他,且叮嘱邮费到付。由于我回老家休假,便告知先生,我在网上下好单,快递员会上门取字,邮寄信息我已填具,届时告诉他邮费到付即可。谁知取件后,顾先生微信回复我:“字已寄出,邮费已付。”我说:“人家向您求字,哪有让您出邮费的道理啊!”他回复道:“每次给人写字都是周老师(即师母)帮我到附近邮局去寄。没有不付款的习惯。”
“淡泊明志,宁静致远。”顾先生的名字就是对他的真实写照。尽管数十年来在学术界和实践领域都作出了不可估量的贡献,但他从不计较名利,且始终为人低调,绝不倨傲自尊。
2018年是顾先生从教70周年,师门本想好好庆祝一下,无奈先生却坚决反对。后来,我们提出不搞庆祝活动,办个顾明远教育思想研讨会。但他早已猜透我们那点“花花肠子”,表示“同学之间研讨些问题可以,大家趁此聚聚”,但反复强调“千万不要搞歌功颂德的活动”“第一不请领导,第二不请媒体,第三不请比较院(北京师范大学国际与比较教育研究院)以外的人”,并在微信工作群里特别叮嘱院长一定要把好这个关。后来大家劝说,既然是学术研讨会,不请学院以外的人不妥,顾先生才勉强收回第三条,但对于前两条,任你们怎般“花言巧语”,他老人家就是“油盐不进”。
春风化雨
博文约礼
我是2015年才拜入顾先生门下攻读博士学位的,当时他已84岁高龄。很多人都好奇,像顾先生这把年纪、这样地位的人,真会给我这样一个小小的研究生以学术上的指导吗?我可以很肯定地说,他与其他博导别无二致,甚至比很多博导还能“导”。
我博士入学第一天,顾先生就给我列书单,告诉我:“一定要多看书。虽然研究教育,但不能仅仅看教育方面的书。理解教育先要理解背后的历史和文化。你要看看西方哲学史、文化史。虽然我们主要研究别人的教育,但先要对自己的教育有了解,所以你还要读读中国教育史。”
我当时觉得顾先生只是说说罢了。然而,到了第一个学期结束时,有一天晚上我突然收到他老人家的短信:“小丁,这个学期结束了,你该交作业了,把这学期看过的书写份读书报告给我。”这可真是吓出我一身冷汗,因为我压根就没翻几页,只能赶紧加班加点,囫囵吞枣地看了几本书,“对付”一份读书报告交差。
顾先生看完后回复:“读书报告写得不错,梳理得挺清楚的,下面看看亨廷顿的《文明的冲突》。除了学术,其他文化艺术方面的书也要多看,比如看看莎士比亚,提升一下自己的文化修养。”所以说,顾先生不仅管我,管得还很“宽”。
“博一”下学期刚开学,顾先生就开始将论文开题提上日程,不仅早早就让我着手选题,撰写文献综述,还定期检查我的功课。在很多同学都还没定题时,我就被他“逼”得写完了开题报告。2017年,我在哥伦比亚大学访学,原本计划2018年3月回国前给他论文初稿,自认为时间充裕,所以每天优哉游哉。
结果到了2017年11月,顾先生突然跑来“恐吓”我,发微信让我年前把初稿交给他。这一杆子就把我的“死期”(deadline)提前了足足三个月。在随后的两个多月里,我真是寝食难安,醒着写论文,做梦还在写论文。其结果却相当好,我又在很多同学论文还没影儿的时候,就被顾先生“逼”得写完了全稿。
所以说,大家每次提到顾先生总是说他怎样怎样平易近人,怎样怎样慈祥和蔼,那是没见过他老人家严的时候。
我是踩着截止日期交的稿,也就是除夕当天,顾先生用邮件回复道:“我眼睛不好,得让我慢慢看。”我原本想着,先生不可能大过年的给我看论文,可以趁机逍遥两天。但是,就在大年初二,他就给我回了邮件:“论文草草地看了一遍,意见详见文中批注。”
也就是说,顾先生真的是在除夕和大年初一给我看论文,而当我打开他返回的文件时,发现他明显在“撒谎”。先生连我文中的错别字、病句、标点符号使用不当都一一标出了,这也能叫“草草地看了一遍”?
真的难以想象,一位年近九十的老者,怎样做到在过年时用两天时间仔细阅读完学生一篇二十五万字的学位论文。
我不禁又想起开题那段时间,有一天一大早走进顾先生的办公室,发现他已经开始工作了。他正低着头,双目随着手上的放大镜缓缓地在我的开题报告上游走,而且专注得连我进屋都没有意识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