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道明(1937-2019) 史春阳 摄
2019年6月27日上午8时30分,时钟在此刻停止。
童道明先生,这位智慧、温厚、时时带着笑容的长者,走了。带着契诃夫式的寂静,永远离开了我们。
商务印书馆的丛晓眉老师上午微信告诉我的。
望着天,看着地,泪如雨下。老天不公:先生八十有二,身体尚佳,只是近半年些许消瘦。为什么?怎么会?!我马上赶去了先生所住的女儿家。
认识童先生是在上大学的时候,他来我们班看小品,看片段。有时自己来,有时与曹禺先生同来。自从那时我就称他为:童先生。转眼三十七年过去了。如今,天人永隔。我的魂没了!
自觉建立批评标准:真实回归戏剧本体
导演的创作是一门实践的科学。读先生的剧评,每一次都是充满诗性的理性照耀。最早看先生的剧评是关于林兆华导演的《绝对信号》。“《绝对信号》站住了”,先生说。他写了两篇洋洋洒洒充满激情的文字,让世人更深刻更广泛地认识了《绝对信号》,认识了大导:“回顾‘人艺’的艺术史,在舞台空间的处理上,焦菊隐对于戏曲时空的借鉴是独创的。林兆华则实现了舞台表现人物心理空间的飞跃”(吴祖光),“这就是林兆华新的发现,新的创造。然而,林兆华的探索,并没有离开话剧民族化的道路”(童道明)。
从那时起,先生就以敏锐的直觉、坚实的理论,实证了林兆华的导演艺术创新,及其以表演艺术为核心的创作和发展,是真正继承了以焦菊隐为代表的北京人艺演剧学派,即中国话剧民族化的道路和方向。可以说,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童道明先生和林克欢先生是新时期中国戏剧批评的核心人物,他们的批评与世界同轨,与人道主义思想相接。他们发出了与一统天下的陈腐观念截然不同的声音,形成了实践与理论的相伴相生,指出林兆华的导演艺术绝非世人所批判的“颠覆传统”“先锋”“看不懂”等等。此后大导的一系列作品《车站》《过客》《野人》《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好兵帅克》等等,童道明先生都以坚决的笔墨给予充分的肯定和理论的总结,形成了新时期戏剧批评独特的风景。至今“童林杜叶”(童道明、林克欢、杜清源、叶廷芳。杜清源老师发誓不进剧场已廿多年,叶廷芳老师听觉有些问题也久不进剧场。先生今逝,唯有克欢老师年近八十还在剧场课堂往返,尖锐的笔还在书写)无人超越。他们自觉地建立了一个标准:真实地回归戏剧本体。从剧场一切真实的存在出发,尤其以表演艺术为核心,以各自的哲学为目的性,对舞台上发生的一切给予人道主义精神观照下的美学批评。直到《狗儿爷涅槃》问世,水到渠成地成为大导的艺术高峰,新时期戏剧批评界才公认:这是北京人艺继《茶馆》之后,第二部里程碑式的作品。
这对于童道明先生是欢喜的——见证了一部成功作品的问世,并伴随其中。
大导又开始了新的发力,从莎士比亚到契诃夫,从歌德到易卜生。剧场里,排练厅,座谈会上,各种刊物报纸,都有童先生的身影,都有他的笔墨。
童先生曾对我说:“中国戏剧对林兆华欠一个交待。”
以契诃夫为信仰基石 以三导演为批评内核
童先生为何能如此之敏锐?他说:一切得益于契诃夫。契诃夫是他的专业,契诃夫是他的生活,契诃夫是他信仰的基石。但就戏剧批评本体而言,有三位戏剧导演,对先生戏剧美学思想的形成和戏剧批评审美核心的建立很有影响,他自觉地去研究、去发现这三位导演:焦菊隐、梅耶荷德和彼德·布鲁克。
1992年,在北京人艺建院四十周年之际,“北京人艺演剧学派国际学术讨论会”召开。1995年11月,《论北京人艺演剧学派》成书刊发。这是在于是之先生的主导召集下,对以焦菊隐导演思想为内核的北京人艺演剧学派的研究和总结。童道明先生作为一位戏剧批评家应邀参与研究和编写,可见他对焦先生的认知和敬佩,对一个剧院理论建设的贡献和热爱。这是一本被轻视和遗忘的书,对当今北京人艺拨乱反正的书,对中国戏剧有学术意义和实证价值的书,向世界戏剧昭示中国思想的书。尽管有人在于是之先生追思会上批判这本书,先生却回报以善良的微笑。
他写道:“这种以‘社会问题’为唯一内容,以‘写实’为唯一形式的模式,已无法达到新时期人们所希望的艺术地把握世界的深度和广度的要求;单纯的‘再现’式审美,已无法满足人们审美丰富、多样的要求。传统的现实主义再不能僵化不变,现实主义不再唯我独尊了。”
梅耶荷德,是先生常常讲起的一位杰出艺术家。《梅耶荷德谈话录》已经先生编译,商务印书馆出版。书已发行,正待新品发布,先生却走了!老天不厚道。要更深入地了解先生的戏剧批评思想以及与梅耶荷德的渊源,可赏此书。
再有就是彼德·布鲁克,九十有余,还在排戏,英国导演,几十年住在法国建立自己的戏剧世界。1968年一本小书《空的空间》横空出世,震惊了世界。1988年戏剧出版社翻译出版此书,童先生为该书写下了一篇后记——《重读〈空的空间〉》:
“一个空荡荡的舞台,由于演员的富于想象力的表演和观众的运用想象力观赏,无形变成了有形,剧作家正是通过这种‘有形’的外部动作的世界,进入观众的内心感受的世界。空荡荡的舞台上不仅能容纳整个世界,也能表现人的一切方面。这是戏剧的魅力所在。能给剧作家、导演、演员、观众提供宽阔创作天地的‘空的空间’,是戏剧的十分宝贵的生存空间。”
“这样的僵化现象是世界性的。‘一个保留节目反复上演,这样,有些东西就需要固定下来’,而‘固定就是向僵化迈出的第一步’。(彼德·布鲁克)二十世纪的有所作为的戏剧家,都认为戏剧是一项创造性的劳动,都主张不要重复别人,甚至不要重复自己。但谁也没有像彼德·布鲁克那样尖锐地提出问题,把‘重复’‘固定’视为‘僵化’的开始。”
五十年前的一本小书,三十年前的一篇后记,我几乎每年都要拿出来看看。它是一面镜子,照照自己真实的内心。
先生完全以国际的视野,观照舞台上所有的存在。他的内心有一面镜子,辨识着真伪,解读着人性,善良地批评,并发现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