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声作品书影 摄影 李黎明
不久前,译林出版社推出了“藤泽周平作品集”,为国内读者打开了一扇了解日本武士群体的窗口。藤泽周平与司马辽太郎、池波正太郎齐名,被誉为日本战后时代小说三大名家之一。根据其小说改编的电影《黄昏的清兵卫》为中国观众所熟知,也拿到过奥斯卡最佳外语片提名。
此番推出的藤泽周平首批代表作中,口碑最好的《黄昏清兵卫》《隐剑孤影抄》均出自“文化知日第一人”李长声的译笔。不少人习惯将日本的武士小说与中国的武侠小说相提并论,这位知名旅日散文家、译介者认为二者有很大的差别,简而言之,武士小说绝不是武侠小说。
在他看来,藤泽周平笔下的武士,其实是一个阶层,他们干各种各样的活计,与日常生活中肩负重担的普通人并无二致。因此,李长声习惯将藤泽周平小说中的武士描述为“上班族”,只不过他们身上都带着浓浓的人情味儿,让读者对人世与人性有更细腻的体会。
他常说,以平常心看日本,才能看见一个真实的日本。
1、一枚“逍遥派”
李长声学习日语多少有一点“家学”的关系。父亲早年在哈尔滨做建筑工程师,当时东北处于“伪满”治下,日语系“官方语言”。1949年举家到长春,他在9月出生,所以常说自己是“生在民国,长在新中国”。
李长声从小喜欢语文,作文常得到肯定,1965年考上长春最好的中学——东北师大附中,此后偏科倾向愈发明显,对文学的兴趣与日俱增,古典诗词曲赋读了许多,太白诗、东坡词、笠翁文……内心渐生一种倜傥风光;数理化成绩却一落千丈。
未及高考,“文革”开始,虽感到混乱,但不必再上头疼的数理化课,整日埋首家中读书习字,委实快意。门外的“造反派”“保皇派”一概与他无关,他是从内心到行动的名副其实“逍遥派”。闲在家中把《鲁迅全集》读了又读,沉迷于鲁迅的文笔,喜欢大先生字词选用的精准洗练,嬉笑怒骂之下那种一以贯之的机巧和深刻,最重要的是那种让人着迷的、极具辨识度的文风。最爱鲁迅的古体诗,次则杂文、散文,也喜欢小说,但仍只是把小说当散文来读,翻来覆去只觉得意味无穷,超越时间性。
由鲁迅推演开去,连被鲁迅骂过的人的作品也找来读,读到林语堂也觉得妙趣横生。从那时起,他一直保持着对精巧短篇的热爱,对长篇大论则不免太容易挑剔出其中的败笔,进而失去兴趣。
读书之余,冷眼看外面,内心只觉得又残酷又荒谬。逍遥日久,到1968年父亲也赋闲在家,因此提议他“就便学学日语”。虽然不确定到底什么用处,不过多一门语言就意味着多一些书看——市面上几无新书可看,家里倒有很多日文书刊。虽然都是专业书,但建筑书籍里图很多,随便翻翻也觉得兴致勃勃。于是跟随父亲学了五十音图(编者注:学习日语的一种图表),感觉就像小时候学过的注音一样。
没想到刚背下来五十音图,轰轰烈烈的“上山下乡”就开始了。一片未知,又是第一次离家,“但是颇有点古典诗词里的情绪”,少年人听到“广阔天地”总归有些雀跃。“从长春下到延边,22个男女同学组成一个集体户。户里分成读书派和不读书派。不读书派是跟上了时代的,与贫下中农结合,战天斗地。读书派相信毛主席说的‘大学还是要办的’,期待上大学”。
他是读书派,但上大学的信念也谈不上强烈,战天斗地更不起劲,内心仍只是“既来之则安之”。“读书派”里有人自学英语,通读《资本论》,后来成为纽约大学的终身教授。他也坚持学了一阵子日语,直到两年后以“写作的特长”就地当兵。说是军旅生涯,最初却只在宣传科坐机关,俨然“笔杆子”。
后来下到连队,驻守在珲春县边防。“晚上独自爬上一座小山包,抱着枪站岗;一侧是苏联国境的山头,一侧是与朝鲜相隔的图们江,极目之处乃日本海。”虽然身在边塞,涌起的却不大是边塞诗人的豪情,皓月当空,心下更多是田园山水派的浪漫自在。
几十年后李长声应邀从东京飞去台北,参加2010年台北书展活动,遇见来自美国同为书展嘉宾的华裔作家哈金,二人闲聊之间居然发现年轻时曾同在延边军分区的大院里当兵。哈金也是东北人,“或许我们在东北的解放军这所‘大学校’里晨昏多少次擦肩而过,却相识而相知于天南的台湾,也可谓奇缘。”昔日相见不相识的两人于写作却也殊途:哈金坚持以英文书写,故事却多是关于故国;李长声始终坚持中文写作,而且题材限于非虚构类随笔,主旨介绍异域。
2、“不少译介相当盲目”
1975年退伍回到长春,因为自学过日语,又经父亲努力,李长声得以进入吉林省环境保护研究所的资料室工作。“既然喜欢文学,又做环保工作,就想把两者结合起来学日语。”
这是李长声真正与翻译结缘之开端。这时距离他最初背五十音图,已经过了近十年。说起来像是一桩“艺多不压身”的励志故事,但他事后想来只觉得是“刚好有条件而自己也有兴趣”。他还记得,最初找到一本西村京太郎的公害推理小说《污染海域》,抱着日汉词典译起来,然后就投给广州的刊物《环境》,大概连载两年多。后来又翻译了水上勉的公害推理小说《大海獠牙》,由海洋出版社出版。
1977年恢复高考,他因为“既满意于工作,又有点自学成才之势”,更兼看过了“闹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对大学也兴趣阙如,只想守着自己一方天地安心读书译书。长春老辈人里有日语功底的人相当多,在国门将开未开之际恰成为高等教育与文化出版的优势。吉林人民出版社因地制宜地办起《日本文学》刊物,调了“已有译作发表”的李长声过去,“从此与日本文学真正结缘”,一路从编辑做到副主编。没有知识产权法的年代,引介外国文学比之今日简便多矣,他一手组稿,一手翻译,刊物渐有声势,自己也由此结识了不少国内出版界和日本文学界的同仁。
骨子里的文人性格,毕竟与旧时事业单位的风气颇有些格格不入,又正值“出国潮”,他于是辞职、离乡、去国,一气呵成。仿佛是机缘巧合,其实动念已久。1988年7月1日,李长声从北京出发,乘坐国航的航班飞往东京。他自知对数字的记忆非常差,日本推理小说里常有询问嫌疑人“几月几号不在场证明”的情节,“要是问到我,可真是根本答不上来,平生能记得的日子只有两个,此日和生日”。中国国际航空公司刚巧也是那一年成立,所有乘坐国际航班的乘客都获赠一只红色的置物袋作纪念。热衷“断舍离”的他数次搬家之后却留下这只红袋子,“至今用来装杂物,而且家里几乎只有这一袋子杂物”——仿佛是为了要保留这袋子才存放些许杂物。
刚到日本,人生地疏,于他倒似真进入万人如海一身藏的广阔天地,正应了周作人所谓“无公民的责任,有寓公的愉快”。何况已抱定“一不指望发财,二不追求文凭,去了就是收获”,具体就是“想多多读点书,更想自己也动动笔”。在国内编刊物时便深感“译者们译介日本的东西是相当盲目的,对日本的图书出版,缺乏客观的把握和具体的了解”,于是打算写些有关日本的出版、图书、文化方面的小文章,使国内读者可以借此了解日本图书出版的方面,译者也可以从中选择可译之作。
他在给国内友人的信中写道,“我自信写这种小文章是胜任愉快的……‘希望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命运女神并不特别垂青我们,但似乎也没有彻底抛弃我们。”
3、做翻译形同走钢丝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沈昌文任《读书》主编,延揽旅居海外的华人为刊物供稿,介绍异域文化与好书,作为随笔作家的李长声于是进入国内读者的视野。至今有许多人说起最初对日本文学的兴趣,还追记他那时在《读书》的专栏“东瀛孤灯”。他的随笔注重知识性与趣味性,通常读好几本书才敢下笔写一篇书话,遇见书中有互相矛盾不通之处,也绝不苟且糊弄,做似是而非之语。他介绍日本,尽量从旁观者视角行文,虽然所谓不偏不倚也难免见仁见智,但他重视的始终是“来龙去脉”,而无意于裁定“是非曲直”,文字里有一种日本式的仔细,包裹着中国式的豁达。他相信读者能从字里行间做出自己的判断。
他不爱大作宏论,更多时只把自己微妙态度隐伏文字之中,偶尔绵里藏针似的生发一句,语气更像个顽童不经意似的戳破卖艺人的把戏,不勉强别人,也不肯折损自己,机锋只留待读者会心莞尔。用语造句行文之妙是趣味之表,伏案走笔的心态才是趣味的内里。
相比时局变化,他更在意没有时效性、静水流深的文化因子,内心里仍是少年时“躲进小楼成一统”的逍遥派,窗外的种种热闹越是吵得大义凛然,在他就越觉得故弄玄虚。也像少年时着迷鲁迅,他对“文笔”始终看重。日本作家里他喜欢藤泽周平,除了觉得藤泽的故事编得好,笔下有人情味儿,更重要的就是看中藤泽的文笔。“可能有败笔,但没有偷工减料”——对文字的审美标准也是自我要求的标准。
写随笔是随性而至,但写作在他而言,却似“做幼儿园的老师,哪个孩子都必须看在眼里,文章一长,就觉得满纸的字看不过来”。于是“有话则长”,长话也恨不得短说,要说得简洁,才可能精彩。翻译则更是一项力求“精准”的工程。
李长声对“信达雅”也有自己的理解:“信是对于原文的忠实,也就是译者的外文水平;达是译者的中文水平,用中文准确地表达原文的意思;雅是译者的文体。译文应该无限地接近透明,用村上春树的说法,是译者不要总想着自己的文体,而要尽量在字里行间隐藏自己。”而他做翻译,便是抱着走钢丝一样的心情,在原文与译文中小心翼翼把握微妙地平衡。尤其翻译文学,他主张尽可能直译,因为意译会抹去原作的文学性。“文学家遣词造句不是自以为高明的译者能轻易表达的”。
他因此对遣词造句的细节格外重视,对于“炼字”尤其上心,甚至近乎强迫症。“特别是日语中看起来同样的汉字词,不同语境意思却有着微妙的差别,非常不好译,但究竟还是乐在其中,有一种填词作诗的快感。”另一方面他也不赞同过分的直译,尤其是对日语里的中文字照搬了事,“过分的直译不是译,而是译者的偷懒。”他以电影《武士的一分》为例,这个片名只翻译了一个字“的”,“武士”和“一分”都属于照搬原文,如此译成中文不免让人莫名其妙或造成望文生义的误解。“我译作‘武士的底线’。从这个过程而言,翻译也可以视作解释,甚至是批评。”
他写作随笔时引用的日本作品,一律自己翻译,而不撷取已有的中文译本,“当然不是说人家翻译得都不如我”,而在于“这也算一种文责自负”。他笑言,如今国内流行把部分日文词语照搬来用,但自己身居日本反倒未得风气之先,诸如每每听闻“日料”一说,便不禁起鸡皮疙瘩。
4、强迫症患者
无论文学翻译抑或随笔写作,都是他的兴趣所在,是认真为之的游戏。
他在日本另有商务翻译的工作作为谋生的饭碗,每日用固定的时间完成工作,余下的时间便从心所欲——读书,写作,喝酒。在日本三十年,最喜欢的就是日本的图书馆馆藏丰富,借阅方便,对他这种对藏书兴趣不大的读书人是“重大利好”;日文书不是特别着急看的一律“非借不读”;中文书则常有出版社赠书。
这些年来与国内出版界也联系颇多,除了自己出版文集和译作,也常以“知日作家”的身份受邀参加些讲座或者图书评选。许多活动本就由出版社主办,目的在于宣传,座上宾话自然拣好听的说。他因此有时也想推托,“因为听见对谈的人说的不对,不太好意思反驳,但好像又不大忍得住,拿起话筒就只顾得上说自己想到的”,左右为难的,坐在台上也就不大安稳。而且感到自己“笨嘴拙舌”,也佩服一些朋友“真是口若悬河——不仅能说,关键还会说”,有时明明是对谈活动,结果自己“坐在台上听得津津有味,拿起话筒倒感觉不自在起来”;为自己的书做宣传,就更觉尴尬,出版社大费周章,也不好拂逆善意,“还是尽力配合”。
愉快的部分是总可借讲座与活动之机好友重逢,把盏闲话。去年在长春西西弗书店举办的一场新书分享会上,他不仅是来帮出版社“吆喝卖书的”,更主要是回来参加同学会。图书分享会的主题也因此相当应景地定为“三十年后回长春,二十本书写日本”。
国内出版界的朋友喜欢称他为“长老”,这称呼最早是扬之水的创造,但一下子就传播开,因为人人觉得名副其实。他最喜欢与出版社后辈编辑们吃饭喝酒,慈眉善目俨然“长老”相,说笑无拘,全无年龄感。有次酒桌上聊起星座,他虽早知道自己是“处女座”,但到底“有什么说道”却不太了然。于是很真诚地提问“为什么都说处女座招人烦”。年轻朋友说是因为处女座坚持完美主义,系洁癖、强迫症高发人群。他听了倒有几分兴奋,“说得真准,我就是强迫症,写稿最怕废话多,恨不得删减到前言不搭后语。”其实他还没说,餐桌上一滴汤汁滴到他裤子上,他不得不拿着湿巾暗自擦拭好几番。听了星座分析,他感觉像“找到组织”,从此可以理直气壮地发作洁癖和强迫症了。
除了图书馆,他也喜欢日本的居酒屋,丰俭由人,聚会或者独酌都不觉得尴尬。但他有些嫌弃日本清酒“太清淡没有酒味”,居酒屋中没有中国的高度酒,总是憾事。只好“矬子里拔大个”,选酒精度数略高口感略重的威士忌或者烧酒——那味道让他想起在延边戍守时喝过的地瓜烧。他不太恋旧,但品酒的味蕾或许除外。
去国三十年,少有还乡,每次回国都只在京沪之地勾留。2018年出版社要宣传“藤泽周平作品集”,他难得地提出希望在长春做一场活动。
借着图书宣传活动回到长春,同学聚会时许多人已经在分享为人祖父母的心得日常,不免感到时间的镜子只照他人不照自己。座中有人发了财,有人做了官,“同学少年都不贱”。推杯换盏间自然也有人恭维他是大作家,不过他知道在座的同学大概没有谁认真读过他的随笔或者译作。但说起少年时代的兴趣与志业,也许只有他是真正始终如一——用时髦话讲就是“不忘初心”。他因此感到欣幸,可浮一大白。
鲁迅所谓“两间余一卒”,或正是他的写照。他总是行走于两端之间,这两端既是文化层面的中国与日本,也是语言层面的原作与译作。但他逍遥于两间之中的罅隙,并不感到逼仄或彷徨。不彷徨是因为不大寻求归属感,反而享受旁观者的立场与乐趣,于是生出一种往复观照不折不从的逍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