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伟人立传
1981年夏天,时任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主任的李琦为编写《周恩来传》,通过中央组织部把金冲及调去,先是借调,到1983年正式调入。1984年,金冲及担任研究室副主任,1991年又任常务副主任,直至2004年离休。
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的主要任务,一是编辑出版党和国家以及主要领导人的文集、文献汇编,二是研究这些领导人的思想和生平。金冲及做得更多的是后一项工作,他主编了《毛泽东传(1893—1949)》《周恩来传》《刘少奇传》《朱德传》,共同主编了《毛泽东传(1949—1976)》《陈云传》《李富春传》,前两种分别获得第三届和第一届国家图书奖。他也曾在八个月的时间里,在胡绳的主持下,参与编写了《中国共产党的七十年》。
写人物传记,主体是写人,要写出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一生的经历和发展。把一个人写活并不容易,何况是伟人和著名人物。对此,金冲及下了大功夫、细功夫、苦功夫,他把大量时间用来翻阅浩如烟海的原始档案,细心弄清每一件史实。
在编写伟人传记时,金冲及特别注重处理好六个关系——
一是传主和历史环境的关系。讲一个人,一定要把他放在比较宽广的特定背景下考察,包括当时的时代气氛等。二是思想和行动的关系。人的行动都是由思想来指导的。写人物传记要花很大的力量去弄明白他是怎么想的。三是正确和失误的关系。写人物传记,容易产生“为尊者讳”“为亲者讳”的毛病,用科学的态度来写,才真实可信,才能经得起历史检验。四是个人和集体的关系。既然是写个人传记,主要的内容当然是写传主,也要写他各个时期上下左右的人,这才是活生生的历史。五是性格和事件的关系。对重要的历史人物,要选择他在一些重大历史关头的表现,也需要写一些他与亲人、朋友、身边工作人员等接触的小事,这样才能使人物形象更加丰满。六是叙述和议论的关系。人物传记,主要是叙事,议论的文字要寓于叙述之中、用在关键处,画龙点睛。
为伟人写传,需要掌握大量可靠的原始资料。为此,金冲及查阅了大量的党史资料。可以说,金冲及是系统查阅并熟悉毛泽东、周恩来档案的专家学者。
在编写《周恩来传》时,金冲及专门征求了邓颖超的意见。邓颖超表示,周恩来是党和国家的领导人,他的传怎么写由组织和中央决定,她个人不发表任何意见。
《周恩来传》出版后,邓颖超要身边人每天给她读二十分钟。听完后,她对传记的文风十分满意,专门找金冲及去家里谈话。邓颖超对金冲及说,这部《周恩来传》是一个创新,比较完整地反映了一些重要历史情况,并且澄清了一些问题。
除负责编写领袖人物传记外,金冲及还参加了一部分领袖人物年谱的编辑工作。在他看来,年谱是中国一种古老的史书体裁,是人物传记的别体,但同传记相比又有差异:传记可以根据作者的认识,着重叙述并剖析传主一生中的重要事件,而省略一些次要环节。在行文时,也不必过分拘泥于时间顺序。年谱则不同,必须严格按照事情发生的先后,逐日记录。这样,纵向上可以更细致地看到谱主的思想和活动怎样一步一步地发展,横向上可以更容易看清谱主所面临的客观环境。读者在阅读传记时没有弄清的一些问题,往往可以从年谱中找到答案。传记和年谱两种体裁,各有所长,可以互相补充,但不能相互替代。
活到老,学到老,写到老。从工作岗位上退下来之后,金冲及依旧承担了不少工作,他感觉自己可利用的时间还是有限,想做的事还有很多。
金冲及在75周岁的第二天,就开始动手撰写《二十世纪中国史纲》。这部书从中日甲午战争一直写到2000年,金冲及的研究范围正好包括清末到改革开放这100多年,他有机会接触到较多的原始历史资料,也亲历了很多历史事件。
《二十世纪中国史纲》共120万字,金冲及不会用电脑打字,只能用笔一个字一个字地写,将近三年时间才完成,2009年9月由社科文献出版社出版,2010年获得第二届中国出版政府奖。
随后,2010年,人民出版社出版了《七十后治史丛稿》。2012年,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了《决战——毛泽东、蒋介石是如何应对三大战役的》。2014年,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了《新旧中国的交替》。2016年,三联书店出版了《联合与斗争:毛泽东、蒋介石与抗战期间的国共关系》《第二条战线》等。金冲及的一批有影响力的史学著作相继问世。
以史明道,以史鉴心,以史警世。从对民族危亡的思考而走向史学研究,到对中国道路的自信而为伟人立传,为了自己热爱的史学事业,在一座小楼里,冬去春来,寒来暑往,金冲及奉献了自己的全部身心和精力。
为后学立范
金冲及著作等身,其学术思想和治学品格也被后学视为榜样。他的儿子金以林现任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副所长、中国史学会副秘书长,是一位民国政治史、教育史、国民党史的研究专家,孙子金之夏也受父辈影响,复旦大学历史系毕业后进入北京大学历史学系攻读研究生。
史学界习惯称金冲及为“金老”,已过天命之年的金以林也有同学和同事叫他“老金”,金之夏在家里家外则理所当然地被唤作“小金”。对此,金冲及风趣地说,我们家三代人搞史学,依次为金老、老金、小金。“三金”有时会在家里讨论史学话题,有时甚至会出现激烈的争论。
对于史学研究,金冲及告诫年轻人:“知识面要宽,但随着年岁增长和基础知识的积累增多,研究工作应该考虑确定一个重点方向。这样,精力才能集中,研究才能做得更深透。不能老是东一枪西一枪,什么都弄一下,结果什么都只能如蜻蜓点水。”
关于如何处理好日常工作与学术研究的关系,金冲及的体会则是:“开始做史学研究对我来说只能算是‘副业生产’,有时甚至只能算‘业余爱好’,在晚上八九点后和节假日进行。”“我的体会是要突破两个思想障碍:一个是‘等’,总想等条件好了再大干一番;再一个是‘怨’,抱怨受到各种客观条件的限制,放松了对自己的要求。这两种想法都徒劳无益,反而把时间白白浪费掉。唯一的办法就是经过盘算确定研究工作的目标,然后抓紧每一点自己可以支配的时间,下狠心干下去。应该担负的其他工作任务,一定认真负责地做好。自己研究工作的进度可以调整以至推迟,但目标决不放弃,不动摇。”
金冲及回忆,他与胡绳武合作完成的四卷本《辛亥革命史稿》,150万字,就是在业余时间写完的。“当时的确下了狠心,走不到,爬也得爬到。而且,那时年龄还不大,精力比较旺盛,只要合理安排,持之以恒,仍可以‘双肩挑’,而且‘两不误’,这是为事实所证明的。”
在谈及做学问的诀窍时,金冲及说:“从史学专业的角度来看,我认为问题意识、广阔视野、严谨学风和文字表达等都很重要,但重点是问题意识。”
“‘问题意识’是陈寅恪先生提出来的,周谷城先生也说过,你如果能提出一个好的问题,文章就成功了一半。胡适说,对人要在有疑处不疑,治学要在不疑处有疑,他的话不全对,但说的也是要能发现和提出问题。研究,就是为了解决问题,这和写一般的宣传文章完全不相同。宣传是将‘已知’的道理用‘摆事实、讲道理’的办法,使别人能比较深地理解;而研究则是要解决‘未知’的问题,变‘未知’为‘已知’。两者都很重要,但毕竟有所不同。”怎么样才算真正具备了“问题意识”呢?金冲及指出,一是通过研读有关史料提出问题;二是读史料要边读边思考,包括对已有思考的反思;三是要充分重视问题的全部复杂性。“可以说,有了问题才会去寻求解决。问题意识,不仅是研究的方法,应该说也是研究的动力。”
2014年,中央文献出版社出版了金冲及的《一本书的历史——胡乔木、胡绳谈〈中国共产党的七十年〉》。他之所以要写这部书,目的就是想提高党史工作者的思考和研究能力,“先后主持编写《中国共产党的七十年》这本书的胡乔木和胡绳,在编写的过程中有许多次讲话。这些讲话,对读者了解这本书的基本思路和一些问题,如为什么那么写,对提高党史工作者的思考和研究能力,都有帮助。”
胡乔木和胡绳讲话时,通常只有四五个人在场,并不准备发表,讲得也比较随意。由于长期的职业习惯和训练,金冲及对这些讲话做了详细记录。这些记录在他的笔记本中搁置了20多年。记的时候,字迹相当潦草,别人不易辨识,有些话对不了解当时语境的人而言,更不易明白。
“如果不赶紧整理出来,将来成为废纸实在可惜,心里总觉得欠了一笔账。”所以,金冲及花时间把它整理了出来,希望对后人有所帮助。
2016年,三联书店推出“金冲及文丛”,至今已出版了《向开国领袖学习工作方法》《生死关头》《转折年代》《联合与斗争》《第二条战线》。这套文丛深受读者喜爱,畅销不衰。而在编辑出版的过程中,金冲及又发现了一些新的史料,例如陈诚、胡宗南、钱大钧等人的日记,便把书稿要了回来,重新进行修改和补充。
为史求真,为学求精。“走不到,爬也得爬到”,“路是人一步一步走出来的。就像一场接力跑,前人到达的地方,就是后人继续前进的出发点。”这就是金冲及的治学精神和人生态度。
有人镌刻历史,有人融入时代,有人既镌刻历史也融入时代,这就是近代史和中共党史专家——金冲及。
(作者:程冠军,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诗人、作家、理论工作者,先后任《学习时报》记者、中央党校理论网采编中心主任,现任中国领导科学研究会副秘书长;邵建斌,中共中央党史和文献研究院助理研究员,历史学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