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文化间优雅的摆渡者
至此,贝聿铭已经年逾古稀,他的建筑设计已遍布世界四大洲的近十来个国家,成就斐然。照理该歇歇了吧?不,对他来说,宏大的抱负岂能让年龄来左右。世界几大文明,他还只是在基督教文化圈留下了公认的业绩,还有偌大的伊斯兰文化圈,广阔的亚洲文化圈,特别是他的“中国性”的老根所在地——中华文化圈他还没有留下“本世纪最美丽的内部空间和外部造型”。而这个愿望不实现,他岂能甘心?
贝聿铭在全世界为华人争得的荣誉令无数同胞感到骄傲和自豪。国内有多少文化艺术机构翘首以盼,希望得到他的压轴之作。最后还是中国的著名历史文化古城、他的名祖辈生活繁衍之地苏州市获得他的欣然首肯,在他的童年经常出没的狮子林附近设计一座苏州博物馆新馆。
时年(2002年)他已85岁高龄,依然踌躇满志:“我企图探索一条新的道路,在一个现代化的建筑物上体现出中国民族的建筑精华。”为此,他以“中而新、苏而新”为其设计宗旨,把华彩之笔集中于主庭院的山水园。在这里,他将中国传统的山水画与他的设计理念相融合。他“以壁为纸,以石为绘”,硬是用石片铺出一幅“米氏云山”(仿宋代书画家米芾之作),呈现出一幅3D的立体水墨山水画,效果极佳。贝聿铭对此画的制作要求极严。据说一台升降机为此整整工作了一个星期,贝聿铭亲自在场监督,每块石片都必须调适到他点头为止。
尽管贝聿铭一心想表现中华民族的建筑精华,但在造型设计上他也从不放弃他的几何构图原则。从他先后在中国设计的几处建筑如香山饭店、中国银行总行直到苏州博物馆,他都没有采用诸如四合院这样的形式或飞檐翘角、雕梁画栋这样的风格以及马头墙、大红门这类中国建筑师爱用的元素。他看重的是中国传统建筑对环境(即去除某些迷信含义的“风水”)的强调、对艺术氛围的营造、对典雅装饰风格的追求。可以看出,他对中国园林建筑有更多的偏好。因此我们不妨这样说:苏州博物馆是在独特的几何造型的框架下,多种中国建筑艺术元素的精妙融和。这里还需要补充一点,中国传统建筑的空间有一个明显的缺点,即阴暗。而贝聿铭恰恰是个光的追求者和驾驭大师。“让光线来设计”是他的名言。他认为:“没有了光的变幻,形态便失去了生气,空间便显得无力。”因此光的处理,是他设计过程的重要环节。但他强调光线,并不是一律讲究豁亮,而是根据不同空间的功能进行科学的、艺术的调适。人们普遍认为,苏州博物馆的不同空间的光线处理是非常独到的,是舒适而温馨的。
苏州博物馆新馆诞生已经十余年了,在国内外获得普遍的好评。它不是一般习见的“中西结合”,而是既有现代感又富中国神韵的建筑艺术品,是将现代精神融入中国文化的不朽杰作。无怪乎连贝聿铭自己也称其为“最亲的小女儿”。这是乡愁满怀的大师献给故乡苏州的最珍贵的礼物。
此时的贝聿铭已年届米寿,人们以为,这该是贝聿铭的收官之作了。但不!他还有一个心愿未了:早在1997年卡塔尔国王就亲自邀请他在其首都多哈设计一座面积为35000平方米的大型伊斯兰艺术博物馆。他明知,这是建筑设计生涯中最困难的挑战之一,依然决心迎接这一挑战!
贝聿铭殚精竭虑设计出来的这座伊斯兰艺术博物馆是一座交错切割的几何立方体造型,它的表面全由白色石灰石砌成,简洁而抽象。它既有古典清真寺的庄严、古朴的威仪,又有明快、流畅的现代韵律。同时在它的正面的顶部加了两个拱形窗,譬喻伊斯兰妇女面纱笼罩下露出的两只美丽的眼睛;在建筑的一侧加两根细高的塔柱,与清真寺的传统风格相映照。至于内部空间的处理,他也根据艺术馆的需要和伊斯兰文化的特点进行了合理的空间切割和熟练而高超的光线处理,使用了玻璃幕墙、圆拱形窗户和门帘等。装饰方面用了大量复杂的伊斯兰元素,尤其是银色穹顶等。整体看,既有新颖的现代感,又有浓厚的伊斯兰文化氛围。
如今伊斯兰艺术博物馆耸立于卡塔尔首都多哈的近海小岛上,光辉耀眼,独具风貌。它与苏州博物馆各自代表着同一设计者贝聿铭晚年的无限风景。有评论指出:“贝聿铭是一个难得的跨文化样本,他从东方和西方两个截然不同的文化土壤中吸取了精华,又游刃有余地在两个世界里穿越。”中肯之言也!
“我和我的建筑都像竹子”
二战后,现代主义尚未完全定型,后现代主义又风生水起,使许多人眼花缭乱。但年近花甲的贝聿铭丝毫不为所动,依然沿着“现代美”的既定轨道执着地探索。他从来也不步前人或他人的后尘,从来也不重复自己。他的每一项设计都是对自己的一次超越,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这一个”!
贝聿铭出身世代名门,从小受过良好教育,故文质彬彬,举止儒雅。可能人们因此以为,像他这样的人,凭着他的教养与才华,就可以平步青云,成就大业了吧。无数伟人的成功经验告诉我们:人的决定性的成功智慧往往是在失败的绝境中产生的。这才有“置之死地而后生”这句古训。这一经验对于贝聿铭也不例外。1964年,他成功地击败了两位当时名气比他大的设计大师,获得了肯尼迪总统图书馆的设计权。不料因为此工程的选址有争议,引起一拨拨的游行抗议,最后不得不将原址放弃而迁往波士顿的一个大型垃圾场,而此举又引起人们的嘲笑。故而肯尼迪总统图书馆拖了15年之久才竣工。1973年,那正是贝聿铭的事业蒸蒸日上的时候,他的建筑事务所在波士顿刚刚承建了63层的汉考克大厦。谁知,天有不测风云,波士顿突然刮起一阵狂风,汉考克大厦巨大的玻璃幕墙稀里哗啦碎落一地!这一件倒霉事不仅使他吃了近十年的官司,而且一时声誉扫地,迫使他不得不暂时放弃“根据地”,转向亚太地区去发展。
没有人听见贝聿铭鸣冤叫屈、辩解塞责。他吞下失败的苦果,认真总结经验教训,以期东山再起。他确实也很快东山再起了!如果没有深度的涵养功夫,没有强大的智慧潜能,他怎么能在几年内发起“绝地反击”,连连以肯尼迪总统图书馆和华盛顿美国美术馆东馆的绝妙设计,拿下国际建筑界的金牌,迅速挽回困局,可谓创造了第一个贝聿铭神话。其后,他不顾巴黎市民的集体反对,坚持卢浮宫玻璃金字塔的设计方案,终于成就了又一个建筑经典。
“我和我的建筑都像竹子,最大的风雨也只是弯弯腰而已。”说出这句名言的贝聿铭不仅是一位天才建筑师,而且是一位具有“坚韧的战斗精神”的优雅绅士。
(作者:叶廷芳,系中国社科院外文所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