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江路上这间10平方米的小屋内,一家五口光是坐着,就已经满满当当。韩天衡硬是在靠墙的书架上、书桌下、里间祖母的床下塞下越来越多的书、美术作品和藏品。到了1982年全家搬走时,从这小屋内运出的东西,竟把一辆载重4吨的卡车装满了。
入夜,家人都睡下。儿子和祖母入睡,女儿和妻子入睡。韩天衡不睡。
他守着小方桌上的灯写作。家人鼻息起伏,更显万籁俱寂。韩天衡想篆刻而不能——因为有声音,想绘画而不能——因为铺不开纸,只能写。有时写啊写啊,忽然想找一本书参考,韩天衡要跨过睡在地铺上的妻女,去房间另一侧的书架上翻找。急急忙忙一脚下去,不能分辨被褥形状,有时正好踩到被子下的女儿,“哇”一声惨叫,全家都醒了。
整整14年。从28岁到42岁,韩天衡和家人在杨浦区龙江路64号二楼半的双亭子间度过。这一排建筑,是原英商上海自来水公司杨树浦水厂英籍职员公寓,为联排式住宅。住所前有小花园,屋内按照英国生活方式,设有卧室、壁炉、烟囱、厨卫间,以及一座单独供保姆出入的后楼梯。后楼梯通向二层半的保姆间。保姆间和洗衣间连在一起,有隔断分开,两间一共10平方米左右。这10平方米,成为韩天衡1968年从海军部队复员回沪后,在上海市自来水公司上班分得的住房。
尽管住所不大,但在当时上海住房普遍紧张,能得到这样单独的两小间已经让人欣慰。到访的朋友、学生对这住所之逼仄印象深刻,有人后来如此理解韩天衡的号名“豆庐”——老师觉得空间太小,一屋如豆,故名。韩天衡摆手说,非也。
“如果有人因为房子太小就要嚷嚷,那么这个人绝不能成为艺术家。”
自来水厂的宿舍
杨树浦水厂,由英籍工程师赫德设计,1881年6月动工兴建。1883年6月29日,时任北洋通商事务大臣的李鸿章拧开阀门开闸放水,标志着中国第一座现代化水厂建成。是年8月1日,正式对外供水。杨树浦水厂是典型的英国中世纪哥特式古堡建筑,之后屡次扩建,建筑风格始终延续。位于龙江路50-66号的水厂高级职员公寓,由此也带有英式烙印。
但在1968年,韩天衡与家人一起入住时,这幢建筑内已经毫无异国情调。一幢住宅内已经住进了四五户人家。韩天衡被分到的双亭子间朝北,冬天刮西北风时,把附近第八钢铁厂开工的扬尘都裹挟进来。如果开窗透气,用不了两个小时,屋内的地板、桌上都浮了层黑灰。每天早上,韩天衡的夫人应丽华能在小花园里扫出半簸箕黑灰。整个冬季,室内潮湿阴冷,又不能开窗通风,韩天衡只好用宣纸封窗缝避寒。
在这样的陋室里,任何需要大施手脚的动作都是不可能的。穿衣服时,左手从衣袖伸出去了,右手不能同时伸。不然就要触壁。夜晚入睡时,儿子和祖母睡在里间床上,外间韩天衡和妻女都要打地铺。为了让妻女睡得舒适一些,韩天衡睡在屋子靠门一侧。脚就伸到书桌下,头枕在门后面。若此时有人来访,必须全家起床,卷起铺盖,方能有空间徐徐开门。等客人走后,还得重新拖地,等地板干了,再铺下席子、褥子,才能再睡。
投石问路的书斋
韩天衡为自己起的书斋号,其实是“投路斋”。
上世纪60年代末到70年代初,形势多变。韩天衡想保留自己的观察。另一层意思,是希望在艺术上开创属于自己的风格。
从少年时代在父亲身边开始学习书法篆刻,到在部队期间进一步学习深造,此时韩天衡在金石界已有名气。他的陋室,晚上铺开被褥就是卧室,白天收起卧具就是书房。临窗摆下一张红木桌子,是这家人当时拥有的最阔气的家具。红木桌下一只小方桌,就是韩天衡夜里写文章的案几。
周末送妻子和孩子们去岳父母家后,韩天衡几乎是三步并作两步赶回家。在约70厘米长的红木桌两边支起两块木板,这就能铺下150厘米的纸,可作大尺幅作品创作。他自创一套“坐立卧行”创作工作法,即坐着刻章,累了后就调整到立姿开始写字、画画,再累了就躺下看书。一旦需要出门坐车,就拉着车扶手,心里构思作文或者作品。
寒来暑往,韩天衡的每个休息日都从清晨6点忙到下半夜2点。遇到春节放假,他就快活地在家连续创作三天。他回忆自己当时一个月能刻160方章,自述“没有浪费过一个钟头”。
有时朋友去韩天衡家看他,只见室内四壁都是写好的条幅和对联。应丽华只能尴尬抱歉说,实在对不起,居室太小了。朋友说:这样的环境还能练书法?她说,在这儿已经练了十多年了。
往来无白丁
韩天衡记得,建议他改一下斋号的,是画家程十发先生。“豆庐”与“投路”,在上海话里发音相似,含意古雅。龙江路的这一间保姆间,由此在书画界,拥有了正式的名号。
斯是陋室,惟吾德馨,于小小的空间里,韩天衡刻了不下5000方印章,书画不计其数,写下了《五百年印章边款艺术初探》《九百年印谱史考略》等文,执笔了《中国篆刻艺术》,编订了《历代印学论文选》,填补印学空白。陋室里,也先后迎来过程十发、陆俨少等大师,并见证过许多爱好书法金石的青年成长。
韩天衡说,陆俨少有时会到豆庐坐坐。韩天衡的母亲到楼下灶间做几个小菜,让两人吃了。对着便饭小菜,这个空间隔绝外界风云,两人对谈只说艺术。聊到起劲时,屋外掌灯,韩天衡就陪陆俨少换三辆车再回市中心寓所。
1969年后,韩天衡将每周三晚定为见学生日。这一晚总有7、8个学生会到韩天衡家。在门口脱了鞋子,呼啦啦涌入屋内,看韩天衡刻章、写字、作画。屋内实在太挤了,一次,一个学生为了看清韩天衡手法,站在椅子的横杆上,生生将杆子踩断。等到“放学”时,门一打开,只见屋外满地是鞋,委实壮观。
在这小房间里,一家五口光是坐着,就已经满满当当。韩天衡硬是在靠墙的书架上、书桌下、里间祖母的床下塞下越来越多的书籍、美术作品和藏品。到1982年全家搬走时,从这个10平方米小屋内运出的东西,竟把一辆载重4吨重的卡车拖斗装满了。
但韩天衡还是心疼曾因居住空间太小而不得不舍弃的东西。“因为家里藏书太多,书架放不下,只好堆在房间里。每天夜里睡觉前,必须把地上堆放的书放到红木桌上,白天再搬下来,日日如此,十分麻烦。有一次太太发火,把所有的书往地上一推。所以我决定将四五十部我不太用的线装书,以153元的价格卖给上海古籍书店。现在想想,太舍不得了,不但是为价值之故,也是因为如今再求不得。”
也是在这间龙江路的陋室里,韩天衡对女儿韩因之和儿子韩回之说:“你们的路是靠你们自己走的,我的收藏未来要捐给国家。”
在如今位于嘉定占地面积达14000平方米的韩天衡美术馆里,韩天衡文化艺术基金会副秘书长韩因之,复述少时听到的父亲训示。韩天衡向嘉定区政府捐赠了1136件艺术品。就在这个宽敞的空间里,韩天衡在展区一角保留了自己龙江路小屋的模型。
说到当年的寸步之斋时,韩天衡用了一个词: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