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华东师范大学教师教育学院院长周彬
最近,2018年全球“教师教学国际调查(TALIS)”结果发布。该项调查每四年开展一次,以初中教师和校长为主要调查对象。上海作为中国师资队伍的代表,在这次调查中显现出一定优势,多项指标位列世界第一。
如果把教师教学国际调查比作一面镜子,与世界各国的一流教师相比,中国教师距离“世界一流”还有多远?我们该如何在提升教育层次上做文章?记者专访了华东师范大学教师教育学院院长周彬。
对教师的要求十分多元,无法一一测试
解放周末:您能简单介绍一下“教师教学国际调查(TALIS)”这个项目吗?
周彬:TALIS项目是国际经合组织(OECD)继PISA(国际学生评价项目)之后发起的又一项国际教育研究项目。在之前进行的PISA评价项目中,他们发现,在影响学生发展的学校教育因素中,教师起着极其重要的作用。因此,OECD研发实施了TALIS项目,主要是通过对教师和校长的问卷调查,了解他们的工作条件、专业发展和学校环境,为各国提供可靠、及时和可比的信息,为各国教师发展提供改进依据和政策建议。
此次TALIS 2018的调查,共有48个国家和地区的近24万名教师参与,调查主要聚焦于五个部分,分别是有效的学校政策、教师的在职培训、教师的课堂教学、吸引优秀人才进入教师队伍、教师队伍的稳定性。上海的教师教学国际调查项目是由上海师范大学和上海教师教学国际调查秘书处具体主持开展的。在调研中,上海按照国际标准抽取了200所初中的4000位初中教师和200位初中校长进行问卷调查,涵盖了全市16个区的各类初中学校。
需要指出的是,PISA是针对学生能力进行的评估,具体包括科学素养、数学素养、阅读素养等几个方面,测试结果相对比较客观。而TALIS项目是一项调查,所以主观性更多一些。
解放周末:为什么采用了问卷调查方式,而非评估?
周彬:因为对一个教师的要求太多元化了,比如要上好一节课,关系到教师的口才、知识结构、管理能力、对学生的爱心等等,这些要求太宽泛了,无法一一测试。此外,中小学的学科很多,只能聚焦于具有较多共性的教学部分,而没有办法把每个学科的独特性以及学科知识的深度和广度测试出来。正因为这个调查的确有难度,所以我们国家之前并没有对教师队伍进行过如此大规模的调查。
解放周末:参与这项国际调查对我们有什么意义?
周彬:教师教学国际调查就像一面镜子,有了众多国家和地区的参与,调查结果对每一个国家和地区都具有一定的参照价值。比如,上海教师究竟好在哪里、差在哪里,我们之前可能有一些感性认识,但现在有了数据,有了对比,就会更加清晰,也更加精准。通过比较,可以看到上海师资队伍建设的成绩,这让我们在教师队伍建设时更有信心;同时,看到了自身的不足,也可以挖掘出背后更深层次的原因,让教师队伍建设更有针对性。
还有,我更愿意把上海作为中国的一个前瞻性样本。因为上海毕竟是一个比较发达的大城市,是走在全国前列的。通过国际范围内的比较,也可以促使中国其他城市对标“世界一流”,从中看到自己的差距,明确下一步师资队伍建设的方向。
高学历会让教师的教育更有内涵
解放周末:调查结果显示,OECD初中教师的平均年龄为44.1岁,而上海初中教师的平均年龄为39.4岁,年轻了4.7岁。这是什么原因?
周彬:因为上海初中教师的入职年龄比OECD的教师早了近5年,上海初中教师平均入职年龄为22.7岁,而OECD初中教师的平均入职年龄为27.4岁。
22岁正好是大学本科毕业的年龄,这也就意味着,上海初中教师基本上是大学本科毕业就入职了。而OECD很多国家和地区并没有师范大学或者本科阶段没有师范专业。对他们来讲,本科专业可能是数学或物理,毕业后如果想当教师,就到大学的教育学院继续修教育学课程,取得硕士学位,再入职当教师,所以他们的入职年龄普遍比我们大。
这从教师学历调查这一项中可见一斑。调查显示,尽管上海有99.1%的初中教师具有本科以上学历,但仅有12.7%的教师具有硕士及以上学位,而在OECD国家和地区,有45.5%的教师拥有硕士及以上学位。学历越高,入职的年龄当然就越大。
还有另一个原因导致OECD初中教师入职年龄偏大。在他们的教师队伍中,很多人从事过其他工作。比如,本科毕业后,有的人可能到银行工作了一段时间,然后发现自己很想当教师,于是再去修教育学课程。有过其他行业的从业经历,也使得他们的入职年龄要高于中国教师。
解放周末:教师队伍的这些差异会对教育造成怎样的影响?
周彬:有一个数据让我们感到很自豪:在上海初中教师中,有高达86.6%的人把教师作为自己的首选职业,而OECD国家和地区中只有66.5%的教师把教师确定为首选职业。
这说明了什么?说明在国内,教师这个职业对本科毕业生有着较大的吸引力,也表明上海初中教师对教师这个职业的高度认同。但同时我们应该注意到,这背后还说明,上海初中教师在职业体验上比较单一。
此次调查中我们看到,OECD教师的多元性和包容性比中国教师强,他们的师资队伍更多元化是一个重要的因素。比如说,一个教师曾经在企业工作过,那么他对学生的培养可能更加包容,因为他自身有丰富的职业经历,不会认定人生的道路只有这一条,他会鼓励学生走上更加多元的人生道路,给予学生更多的职业选择。
解放周末:对于教师来说,学历越高是不是意味着课上得越好?
周彬:前几年我曾经在一所中学当校长,那时候我就发现,本科毕业的教师上课并不比研究生学历的教师差。由于入职较早,本科毕业的教师比同龄的高学历教师经验更丰富,在教学上也显得更老练。那么,高学历教师对于教学有什么好处呢?学历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一个人的眼界,它可能无助于教师上课更精彩,但是它会让教师的教育更有内涵、更有学术品质,这是高学历教师所具有的特点。
在我看来,上课的技巧属于教学水平的范畴。从PISA测试结果可以看出,中国学生对于知识的掌握非常扎实,这说明中国教师在这方面的教学水平很高;但是中国学生在批判精神、创造力等方面是有所欠缺的,而学生的批判精神、创造力的培养,需要中国教育在层次上有所突破。一般来说,研究生比本科生更有批判思维,研究问题也更加深入。要提升中国教育的层次,就需要更多高学历的教师去帮助学生超越课堂知识,培养学生发现问题、解决问题的能力。所以对上海来说,提升教师的学历水平应该是未来的发展方向。
提升课堂教学能力的“秘诀”在于教研组
解放周末:在TALIS 2018调查中,上海的多个“全球第一”备受瞩目。其中,上海有83.1%的教师报告参加过正式入职培训,为所有国家(地区)中比例最高;上海的初中学校100%提供“带教活动”,这在所有国家(地区)中属于唯一;上海教师过去1年专业发展活动参与率达99.3%,也是比例最高的。您觉得与国外的教师相比,上海教师最大的优势在哪里?
周彬:从这些数据中可以看出,上海整个师资队伍在参加专业发展活动方面,在世界上居于领先地位。其实,这背后也是由我国教师队伍自身的特点所决定的。与国外教师相比,我国中小学教师队伍的流失率很低。目前全国中小学教师共有1400万人,离职比例很低。而国外初中教师的流失率较高,这是为什么?刚才讲了,国外很多人当教师只是一种职业选择而已,这就意味着他们离职的可能性很大。而在我国,绝大多数人把教师作为自己的首选职业,同时也是自己的终身职业。
解放周末:中国教师普遍对职业非常专一。
周彬:正是因为教师整体队伍缺少流动性,为了保持它的活力,为了减少职业倦怠感,所以我们国家通过对教师队伍的不断培训,来保证教师在知识结构、教学方法、教育理念等方面得到不断更新。因此,中国教师队伍明显具有以下三个方面的优势:
第一,整体师德水平较高。对教师这个“太阳底下最光辉的职业”,我们寄予了很高的精神层面的要求。通过不断培训,推进了师德养成整体水平的提升。
第二,在传授知识、帮助学生掌握更多知识方面,我们的教师做得非常出色。根据TALIS 2018调查,上海教师在“明确教学内容”(使用方法多)和“进行课堂管理”(用时少)这两方面的教学上具有优势。当然,上海教师对于课堂教学的驾驭能力普遍非常出色,秘诀还在于学校里每个年级都有教研组。国外学校并没有教研组,每个教师都靠自己“单打独斗”。而我们的教研组可以帮助教师在教材分析、教学设计、教学语言等方方面面得到提升。
第三,对教师的培训始终贯穿于教师的整个职业生涯。以上海为例,从2012年起,上海的新教师都要参加全市统一的见习教师规范培训,至今已有3万多人次。培训中,新教师要掌握职业感悟与师德修养、课堂经历与教学实践、班级工作与育德体验、教学研究与专业发展四方面18个“能力点”,通过测试才能正式上岗。来到学校后,还会有一位学科骨干和优秀班主任继续带教引路。再以后,教师还要参加各种各样的培训,包括骨干教师培训、特级教师后备班培训、名师培训等等。在职业生涯的每一个阶段,培训都会推动着教师不断前进。
总而言之,在师德培养、教学基本技能培训、师资队伍可持续发展这三个方面,上海教师有着非常明显的优势。兴趣不仅是学习的开始,更应是学习的结果
解放周末:对照国际先进水平,上海教师在教学上又存在哪些不足?
周彬:我刚才讲到,上海教师在常规的教学技能、课堂管理等方面已经做得比较完善,但是,在提升教育层次方面仍有较大空间,对于学生的长远发展和整体规划做得还不够。这从本次调查的数据中可以直观地反映出来。
调查中有这样一个数据:仅有20.8%的上海初中教师经常为学生布置长作业,而OECD教师在这个方面的数据为28%。我们大家都有过亲身经历,教师布置的作业绝大多数是短作业,也就是今天布置第几页哪些题,明天上学时把做完的作业交上来。但是,国外教师经常给孩子布置长作业。
什么是长作业?举个例子,老师让学生去观察每天早晨学校门前十字路口的交通状况,并写一篇观察报告。学生需要花一个星期的时间,每天早晨在十字路口记录下汽车通行的数据,然后根据数据写出分析报告。这就是长作业。
解放周末:长作业和短作业有什么不同?
周彬:长作业有很多短作业无法比拟的教育功能。首先,它需要学生自己合理安排时间。短作业只在较短的时间内就可以做完,而长作业需要一个星期或者更长的时间,这就意味着学生要自己做好计划。其次,长作业需要学生通过观察,收集材料,自己提出问题,自己提炼出结论。长作业做完以后,学生最成功的往往不是解决了问题,而是进一步提出了问题。
我们经常说,中国的孩子只会刷题,不会提问题,其实那是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有机会去发现真实的问题,他们天天坐在课堂里死记硬背着标准答案,当然不可能自己提出问题来。
最后,长作业还能给学生带来成就感。要促进学生的自主学习,不仅需要培养学生的兴趣,更要让学生体验到成就感。让学生自己去调研一个项目、自己去设计一个东西,他们能从中收获自信,并继续朝这个方向努力。所以,兴趣不仅仅是学习的开始,更应该是学习的结果,应该让学生越学越想学,而不是想学就学,不想学就不学。
总而言之,短作业有助于在较短时间内掌握知识,而长作业则更加关注学生的长远发展。
解放周末:增加长作业、减少短作业,看来是一种值得借鉴的教学方式。
周彬:调查数据还显示,仅有24.3%的上海教师经常让学生使用信息技术来完成项目或者作业,而OECD教师在这方面已经达到52.7%,这与我国信息与通用技术工具高度普及的状况是极不相称的。
目前,中国信息技术的发展在全球是走在前列的,而在教育领域,信息技术的应用却与发达国家有一定的差距。从2014年开始,上海在培训教师的信息技术能力方面花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包括课程和资源,为什么这个差距仍然比较明显呢?因为信息技术的应用能力不完全是培训出来的,更大程度上是使用出来的。如果我们认为信息技术有助于提高学生解决问题的能力,那它就是一个必要的工具;而如果学生的学习仍是以刷题为主,那信息技术就是多余的。所以,要改变上海教师信息技术能力薄弱的现状,关键在于如何整体提升教育教学层次,让信息技术应用成为培养学生关键能力的必要工具。
让孩子们
痛快地在学习的跑道上飞奔
解放周末:在您看来,中国教师队伍应该从哪些方面入手予以改进?
周彬:第一,我们的教学目标应该更远大一些,为学生想得更远一些,而不仅仅是为了当下的成绩。比如,要减少考试,坚决杜绝排名。现在,有些学校不仅有期中考试、期末考试,还有月考、有周考,这样做怎么可能关注到孩子的长远发展?
这些考试就像跨栏跑,跑道上是一个个的栏,教师和学生们疲于奔命,先过了这关再说,根本没有时间抬起头来看看远方的终点。而且,这种跨栏跑让教师和学生不得不只关注眼前,因为如果这个栏你跨不过去,那么你后面连跨栏的机会都没有了。所以,只有把栏杆去掉,孩子们才能痛快地在学习的跑道上飞奔。
再比如,日前下发的《关于深化教育教学改革全面提高义务教育质量的意见》中提出,一定要创新教育教学方式,变单纯的满堂灌、填鸭式教育为启发式、互动式、探究式教育,让学生在课堂上学得活一点、实效大一点。这也是希望教师能更长远地看待教育,对孩子的培养变得更加理性一点,不要太过功利。
解放周末:立足长远,消除短视行为,这是中国教育改革亟须破解的难题。
周彬:第二,对学生的评价应该更科学一些,以素质教育为导向,而不仅仅是唯分数。
之前提到,我们的教师对学生的包容度是不够的。其实,其中最主要的原因在于我们的教育对学生的评价是单一的。如果你去种10棵树,你会发现每棵树长得快慢是不一样的,每棵树的风格也是不一样的。所谓包容,就是你能对每一棵树都表示欣赏,并给予更长远的期待。然而,当教育对学生的评价统一以分数为标准的时候,教师就很难包容所有的学生,因为他只看见学生的分数,而看不到学生身上其他优点了。
第三,对教师的教育素养要求应该更高一些,而不仅仅是教学水平的提升。
顺应未来教育的趋势,教师首先应该是学生的引路人,这是人工智能所不能取代的,因此,教师必须具备更深厚的文化底蕴和更丰富的教育内涵;其次,教师对学科知识应该有更加深刻的理解,只有这样,才能胜任启发式、互动式、探究式的新教学模式;最后,教师还要掌握更先进的教学方法,比如应用最新的信息技术手段开展教学,来培养未来智能时代所需要的人才。
总而言之,上海乃至中国的教师都应该在教育层次提升上多做文章。只有当教师的眼光更远、境界更高,而不仅仅是知识更丰富、上课更精彩,他们才能够培养学生各方面的能力,才能够对学生的未来发展有更长远的规划与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