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晴 肖兴摄
今年100岁的她,是京剧大师程砚秋的知音,也是程砚秋唱腔记录、整理、研究的“第一人”。她把毕生精力都用在了记录、整理、研究程砚秋的唱腔艺术上,是运用中西音乐理论结合的方法研究戏曲音乐的先行者。
“谯楼上二更鼓声声送听,父子们去采药未见回程。对孤灯思远道心神不定,不知他在荒山何处安身……”北京郊外老年公寓萧晴的寓所里,唱机中程砚秋的唱腔时隐时现,不大的房间中触手可及的位置都整齐地堆放着书,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厚厚的《中国大百科全书戏曲卷》。
正伏案整理自己学术文集的萧晴,恬静而又优雅,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她的银发上。一个多月前,文化和旅游部部长雒树刚与中国艺术研究院院长韩子勇刚来看望过她,为她送来“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纪念章”。
出生于1919年的萧晴,早年学习西洋唱法,后任教于中央戏剧学院。1953年追随戏曲理论家张庚调入中国戏曲研究院,开始从事戏曲音乐的研究工作。作为老一代戏曲音乐理论家,她倾尽心血记录整理研究程砚秋的唱腔艺术,是运用中西音乐理论结合的方法研究戏曲音乐的先行者。
谈起如何走上了音乐之路,萧晴的脸上泛出了童真般的笑容:“我从小就喜欢唱,喜欢跳,是在歌唱的世界里长大的。一次学校开演艺会,我参加了《葡萄仙子》的演出,还饰演了里面的那个男孩呢。”萧晴一边说着,一边做着各种手势,无论如何都看不出已是百岁高龄。“学校举行爬杆运动,我第一个爬上去,他们就称我为‘猴子王’”,说到这里,萧晴得意地发出爽朗的笑声。
萧晴是业界公认的研究程砚秋与程派唱腔的专家。她说:“京剧曾出现过很多艺术流派。其中绝大部分是以唱腔和演唱上的独具一格,被群众公认称之为‘派’的。但以‘腔’字标派或在称派的同时,也广泛地被称之为‘某腔’的,实不多见,最常见的大概只有生行中的‘谭腔’及旦行中的‘程腔’。”
与程砚秋第一次见面的情景,萧晴记忆犹新。1955年5月的一天,风和日暖,柳絮飘飞。一辆黑色小轿车驶入位于地安门的中国戏曲研究院,车子里坐着的正是京剧艺术大师程砚秋。对于萧晴而言,程砚秋既熟悉又陌生。熟悉是因为在此之前,她已经将能够找到的程砚秋的唱片听了个遍。陌生是因为在唱片之外,她与这位艺术大师素未谋面。车子刚停稳,等候多时的萧晴与舒模(编者注:作曲家,曾任中国戏曲研究院艺术研究室主任)疾步迎上,陪同程砚秋进入简陋的办公室。此后,对程砚秋唱腔的记录整理便成为萧晴工作的重要内容。办公室内,程砚秋的讲述非常生动,讲到关键处,他都会轻声唱上几段。正是在这种近距离的接触中,程派低回委婉的声腔一次又一次震撼着萧晴的内心。很多年后,萧晴谈及此事,依然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听了程先生的演唱,我第一次觉得中国怎么还有这么好听的声音。”
在萧晴的眼里,程砚秋虽是一位在舞台上熠熠生辉的艺术家,但为人处世却十分低调随和。一次,程砚秋请大家去家里做客,晚饭每人一碗炸酱面。饭后,程砚秋陪大家在院子里散步。院子里一树的柿子引起了萧晴的好奇,她惊叹道:“从没见过这么大的柿子!”话音刚落,程砚秋便伸手折下三四个柿子递给她。惊喜之余,萧晴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最后,她还是收下了,但放在办公室很长时间舍不得吃。
上个世纪50年代,由于录音技术和设备的局限,音乐记谱工作异常困难。为了及时记录程砚秋的演出,萧晴常常秉烛达旦地工作。每次记录完毕,她都要先交给程砚秋审定。看着一行行密密麻麻的音符,程砚秋说:“真是辛苦你了,可惜我看不懂乐谱,有时间你就教教我识谱吧。”萧晴知道,程砚秋既要演出,还要教学、创腔、出席各种会议。为了不让他分心,萧晴语气坚定地说:“您的工作已经非常忙了,记谱的事情就交给我吧。您创一出,我记一出,只要您一直唱戏,我就一直跟着您记!”为了这句承诺,她将毕生精力用在了对程砚秋唱腔的记录和研究中,先后出版《荒山泪》全剧曲谱、《程砚秋唱腔选集》《程砚秋的演唱艺术特色及成就》《程腔的艺术本质》及《程砚秋传略》等一系列音乐曲谱与研究著述。这些成果成为研究程派唱腔的重要文献,也构成了前海学派学术成果的重要组成部分。
对于程砚秋独特的嗓音条件和发声方法,当时社会上有一部分观众难以接受。甚至一段时间里,有人称程砚秋的声音为“鬼音”。对此,萧晴有自己的看法。“我查遍了中外所有的声乐资料,都没有发现对声音有所谓‘鬼音’的命名。我想这是因为程先生的唱腔如泣如诉,行腔中经常会有气若游丝、声音马上断掉了的感觉,然后又突然响亮开阔起来。这种声音感觉犹如古诗里描写的‘柳暗花明’的境界,真是妙不可言、回味无穷。”萧晴的专业解释,获得了业界广泛认同。有关“鬼音”的说法逐渐销声匿迹。随着研究的逐步深入,萧晴总结出程腔“声、情、永、美”四大美学特征,但她却始终谦虚地说:“这是程先生对自己演唱艺术的基本要求,并非我的功劳。”
1958年春节后,一次与文学评论家冯牧共进午餐时,程砚秋感慨地说:“对于演员来说,掌声易得,知音难求。”而萧晴正是他的知音。十几天后,年仅54岁的程砚秋因突发心梗,京剧界的一颗巨星轰然陨落。
“在我们俩接触的三年多时间里,程先生一个礼拜要跟我谈三次,每次谈两个钟头。他是我的开蒙师傅,如果说我对京剧稍稍懂一点的话,实际上是程先生对我的帮助与启发。”说到这里,萧晴调大了唱机的音量,程砚秋那充满艺术魅力的唱腔充盈着整个房间:“谯楼上二更鼓声声送听……”
(作者:孔培培,系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副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