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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报记者 任思蕴
近年来,国内高等教育界进行了一些博雅教育方向的改革试验,如复旦大学的通识教育、北京大学的元培实验班等。日前,我国著名核物理学家、宁波诺丁汉大学校长杨福家院士,将其多年来对博雅教育实践和管理的思考汇集成新作《博雅教育》,于年初出版。围绕博雅教育的话题,杨福家院士接受了本报记者采访。
最好的教育是博雅教育
文汇报:请您先简单圈点一下,博雅教育是一种怎样的教育理念?
杨福家:我把博雅教育归纳为五条要素:第一条是“博”,要文理相通。钱学森先生说过:重要发明首先来自形象思维,然后才有逻辑思维,唯有这样,才能有显著的创造。在“博”的方面,大陆过去几年好多学校开始摸索实践,包括北京大学、复旦大学等。现在更普遍的提法是“通识教育”。我认为,通识教育是重要的,但通识教育不能代替博雅教育,这两个概念还是不同的。
“通识”体现的是博雅教育中的“博”,而博雅教育还有其他一些要素。第二条就是“雅”。“雅”就是做人第一、修业第二,这是以科技闻名的斯坦福大学明确提出来的。第三条是以学生为中心,以教书育人为本。第四条是小班课为主的第一课堂,鼓励学生提问题,培养质疑精神,这点我认为非常重要。第五条是参加社团、社会实践及科研活动等丰富的第二课堂。
我们今天讲中国梦,中国梦在我看来,归根到底就是教育梦。科技实力要提升,教育是根本。教育如何提升呢?我想,世界上最好的教育就是博雅教育。
文汇报:博雅教育是指本科生教育吗?
杨福家:博雅教育不是从大学才开始的,小学就应该开始了。在学生所处的不同学习时期,侧重不一样。横向来看,同样是提倡“博”,但复旦大学的“博”和以技术为主的学校的“博”是不同的。现在比较好的一种趋势是,不是笼统地谈“博”,而是分类谈,也分技术为主的“博”和学术为主的“博”,复旦当然是学术为主的“博”。而博雅教育的另外几条要素基本上是相通的:提倡争论,有丰富的课外活动,教师把育人放在第一位,做人第一、修业第二等。而这些,今天中国还是比较缺少的,当然,我相信社会在进步,我们国家的教育也在进步。
我一直关注澳门的两所大学,他们进步很快。我常说,这是得益于无为而治。现在教育部也表示,从“两校一市”(清华大学、北京大学、上海市)开始试点,学校可以拥有更多权力。教育改革不能太着急,还是要在原有的基础上慢慢尝试。
文汇报:您从1993年开始担任复旦大学校长,当时也进行了很多在现在看来契合博雅教育理念的实践,包括复旦的公共课、各种社团活动等,当时您的教育思路中有博雅教育这个概念吗?
杨福家:我在复旦大学任校长6年,公共课、社团活动等的确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复旦的课外活动很丰富,这点大家不陌生,但我当时对课外活动的重要性认识不深,当时头脑里并没有博雅教育的概念,只是认识到公共课的重要性,至于社团、课外活动,只是觉得青年人需要更丰富的大学生活。但现在感觉到,丰富的课外活动是培养学生的很重要的环节。
1998年10月5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在巴黎召开过一个“迎接21世纪的高等教育”会议。各国教育部长带队前往参加,当时我是作为国际大学校长联谊会的代表出席。最后会议总结时,提出了三条:第一是终身学习,21世纪,每个人都有终身受教育权利;第二是经济全球化一定会要求教育国际化;第三是以学生为中心。会议后谈到学生要培养多方面的能力。在我看来这个会议还是很有远见的。学生的多方面能力靠课堂教育是培养不了的,比如如何与人相处的能力,这是第二课堂才能培养的,需要各种社团活动、课外活动来培养。
文汇报:在您的教育生涯中,形成很明确的博雅教育的概念,大概是什么时候?
杨福家:我对博雅教育的认识是有一个过程的。回想起来,我任复旦校长时,对博雅教育真是不懂,这并不是我谦虚。我成为复旦大学的校长,也是一个很简单的机缘,因为我是中科院院士,所以就被任命为校长了。在《博雅教育》一书中我也提到过,初任校长,我也是凭感觉办事的。逐渐认识到博雅教育的重要性是后来的事,尤其是在宁波诺丁汉大学办学的这10年中。因为我在英国诺丁汉大学当了12年校长,迫使我学习和思考教育。谈到校长,其实,如果都要院士当校长,也是不合理的。院士是院士,校长是校长,在英、美等国,校长基本上都是职业化的。
最重要的是教师和学校以育人为本
文汇报:博雅教育的理念在中西方文化传统中有哪些重要的渊源?
杨福家:耶鲁大学的《1828耶鲁报告》鲜有人关注,其实这是一份很重要的关于博雅教育的报告。这份报告核心内容是:大学培养的目标是培养全能人才,耶鲁大学不是以培养职业家为目标而进行职业教育的,强调了实施博雅教育的重要性。今天中国大学教育的悲哀恰恰在此,很多家长只是盯着专业,这种观念要转变过来不是容易的事。当然,强调专业,强调技术是可以的,但这不是博雅教育范围内讨论的事。
博雅教育的理念,中国古代也有,比如唐代韩愈讲: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传道是第一位的,传授知识是第二位的。这在理念上和博雅教育是接近的。
我上世纪50年代进复旦大学求学,当时老师把育人放在很高的位置。影响我一生的卢鹤绂教授,上课非常认真。有一次上课,我觉得他授课中的一个方程有问题,也不敢当面和卢教授讲,所以问助教,是不是我理解有问题。助教向卢教授反映。卢教授特意请我去他家,告诉我:“我考虑欠妥当,你是对的。”这种老师是不多的。后来他成为我的导师,他到复旦后收的第一个学生就是我。卢教授指导我写论文时,他让我做的论文的题目也很有趣。当时有个新的理论出来,他问我是否能从实验的角度做出来,我尝试了很久,后来才发现我是做不出来的。这个题目非常难,后来做出来的两位科学家拿了诺贝尔奖,可见其难度。但是1964年我在丹麦碰到过其中一位科学家,我对他研究的东西太了解了,我们讨论了很久。所以很感谢卢先生给我出的难题。反观现在,大学里教书育人这点反而退步了,也真的不能怪教师,是我们对教师的考核太功利,这不是大学应有的面貌。我相信这种现状是会慢慢纠正过来的,否则中国的高等教育就没有希望了。
文汇报:在您的博雅教育理念中,您认为最重要的要素是哪一条?
杨福家:我1954年进复旦大学念书,一年级时就由德国哥廷根大学博士、国家二级教授王福山给我们上课。到了两年级,就是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博士、国家一级教授周同庆给我们上课。后来又是国家一级教授卢鹤绂给我上课。到了1980年我自己成为正教授的时候,当时复旦大学校长苏步青和我讲:“你是正教授,就得去上课啊,教授怎么能不上课呢?”
所以,后来我刚就任复旦大学校长时,第一步措施便是,让所有博士生导师都去上基础课。当时博士生导师是教育部定的,是教授中最优秀的一批人,最优秀的教授当然必须要去上基础课。当然,这是我过去的认识,现在的认识是,大课固然重要,但小班课对学生的培养作用更大。
所谓博雅教育,说到底,学校和老师应该以育人为本,如果没有这条,其他几条也流于空谈。而这一条又是今天最困难的。在现今的大学教职人员考核机制下,很多大学老师把发文章放在第一位,这也很无奈。一流的大学要给老师提供好的环境,能允许他长期不出成果。傅高义教授写的《邓小平时代》一书近来在国内外很轰动,他在哈佛大学十几年来专注于写这本书。普林斯顿大学最有名的教授之一是约翰·纳什,他的经历反映在奥斯卡金像奖电影《美丽的心灵》中。纳什在30年时间里因为精神分裂症,没有成果,但学校和家庭都很爱护他,最后他拿了诺贝尔奖。
内地不少大学都已经成立超过百年,香港很多大学还很年轻,如香港科技大学才20几年,香港中文大学也才50年,还有澳门大学、澳门科技大学也都很年轻,但这些大学很多方面都走在内地大学前面。其中有什么道理呢?值得我们思考。现居美国的李政道教授,他曾在清华大学念了一年,后到西南联大。西南联大当时真可谓一流教授云集,我们现在哪个大学的师资力量能够和当时西南联大的阵容相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