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男中音歌唱家、上海音乐学院院长廖昌永
廖昌永,1968年生于四川成都郫县,著名男中音歌唱家,上海音乐学院院长、博士生导师。曾连夺“第41届图鲁兹国际声乐比赛”“多明戈世界歌剧大赛”“挪威宋雅王后国际声乐大赛”三项大赛的第一名,创造了中国歌唱家在世界最高水准和权威性赛事中连续夺冠的奇迹。
温和是廖昌永传输影响力的履带。
他用温和架起一座桥,实现自己想要的沟通——用歌唱沟通艺术与人心;用人们喜闻乐见的综艺节目,填平高雅艺术与大众文化之间的沟壑;在上海音乐学院这个他“20岁进来后就再没出过门儿”的地方,承上启下中国的声乐教育;用诗书画乐融为一体的艺术歌曲形式,实现东西方文化基于理解与欣赏的对视……
时间与空间的纵横之间,沟通者廖昌永,努力让艺术之音“声入人心”。
并不奢望所有人爱上美声
美声,起源于17世纪的意大利,以音乐优美、发声自如、音与音连接平滑匀净、花腔装饰乐句流利灵活为特点。经历了数百年的发展,美声成为歌剧发展的一个重要的历史时代、一种独特的音乐和歌唱风格。
然而,正因历史悠久,加之演唱难度大、专业要求高,在中国乃至全世界范围内,美声始终是高雅音乐的代名词,疏离于大众。美声演唱者的形象也日益固化——声音浑厚、体型较大,总是穿着隆重的礼服,唱着观众听不懂的语言……
改变发生在2018年。在一档名为《声入人心》的电视节目中,美声第一次以综艺的形式被推到大众面前。颜值与实力俱佳而又个性十足的美声新生代们,或是演绎经典,或是将流行音乐改编成美声唱法,令人耳目一新。
“圈粉无数”的,除了这些美声新生代,还有“反差萌”的廖昌永。节目中,他的点评深中肯綮而又深入浅出,有时他会在台下忘情跟唱,更多时候观众会听见他爽朗浑厚的笑声……
藏青中式褂衫,飘逸长发中藏着少许白色,金丝眼镜配以“37摄氏度”的微笑,在出发录制《声入人心》第二季的前一天,我们见到了廖昌永,这位近来因节目而被网友戏称为“最受年轻人喜爱的老艺术家”。
解放周末:收视率、点击量、话题热度似乎一直是包括美声在内的古典音乐难以逾越的三座大山,阻碍古典音乐与当下、与年轻人握手。您希望古典音乐像流行音乐一样普及吗?
廖昌永:这要看你们怎么定义普及。无论是音乐家还是老百姓,有意无意间,总在切割流行音乐和古典音乐,似乎这是一个非此即彼的问题,实际上,两者并不矛盾,今天的古典音乐,曾经也都是流行音乐。流行,说明它受到大众喜爱,是大众的喜爱让它留存了下来,成为今天的古典。
当然,相比今天的流行音乐,古典音乐在演奏、演唱上需要更高的技巧,需要长时间的专业训练;欣赏时需要听众、观众有很好的艺术修养和文学修养。人们唱歌总是从模仿开始的,流行音乐相对来说容易模仿,而模仿美声是不容易的。准入门槛比较低,自然就更容易被大众和市场所接受;准入门槛比较高,可能会在艺术和受众之间造成一定的隔阂。我们努力在做的就是消除这种隔阂,尽管很难。但我坚信,能够流传千古的好音乐,它一定是雅俗共赏的。
解放周末:您的这种努力是不是也包括加入《声入人心》?在这个节目成功之前,人们很难将美声和综艺联系在一起,当时加入这个节目,您不觉得是种冒险吗?
廖昌永:《声入人心》找到我的时候我是有顾虑的,担心他们把它做成一个纯娱乐的节目。但当导演组专程来上海和我聊后,我发现彼此的思路是高度契合的,就答应了。
现在的电视节目同质化太严重,音乐节目几乎全是流行音乐,而且看来看去就那么几个人。“好声音”当然是需要的,但我特别希望也能有“好歌剧”“好戏曲”,而不是只有单一品种。
我们通常把“Bel Canto”译作“美声唱法”,其实它的原意是“美好的声音”,不是单纯讲发声技巧。我一直希望能有一个媒介,可以让大家真正了解Bel Canto,这是我接受《声入人心》邀请的初心。
解放周末:大家觉得节目里的您特别接地气。
廖昌永:我从没想过要端学者、老师的架势,歌唱家和观众要相互信任,建立一种平等互信的关系,我所表达的就是我心里真实所想的。
解放周末:很多人因为您而关注了节目,因为节目而喜欢上了美声。节目、选手,还有您和其他出品人,糅合成了一种特殊的魅力,正在让越来越多的人了解美声、喜欢美声。
廖昌永:但愿是这样,我也很高兴能是这样。一种艺术不可能得到所有人的喜欢。有位老艺术家讲过:作为一名艺术家,要是有50%的人喜欢你,说明你是不错的;有60%的人喜欢你,说明你是成功的;有80%的人喜欢你,说明你获得了巨大的成功;要想100%的人喜欢你,那是不可能的。
我并不奢望所有人爱上美声,有那么一部分人愿意去了解美声,也许就此喜欢上美声,就很不错了;也不是说喜欢美声就一定要能唱美声,仅仅是喜欢听,不也很好吗?
关键还是在于沟通和打动人心
回溯廖昌永三十余年的艺术生涯,1996年到1997年的那段日子一定是他人生的高光时刻:在不到两年的时间里,他连续夺得“第41届图鲁兹国际声乐比赛”“多明戈世界歌剧大赛”和“挪威宋雅王后国际声乐大赛”三项大赛的第一名,创造了中国歌唱家在世界高水准、权威性赛事中连续夺冠的奇迹。之后,廖昌永又与诸多世界级大师和交响乐团合作,走上世界舞台,成为中国乃至全世界最杰出的男中音歌唱家之一。
“开心的时候我唱歌,不开心的时候我也唱歌,心里的纠结、生活的磨难都随着歌声飘散了。”廖昌永曾经这样述说自己对歌唱的热爱。正是这份热爱,联结了他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1968年,廖昌永出生于四川成都郫县的一个普通农民家庭。7岁那年,父亲因病突然去世,留下母亲一人抚养他和三个姐姐。是偶然从村头喇叭里传出、穿透整个山村的音乐,给廖昌永灰暗的童年带来光——那是多明戈的《我的太阳》。
一次便是一生。对美声的纯粹的热爱,从此填满廖昌永的大半生。而随着艺术修养的步步提升和人生阅历的日渐丰满,今天的廖昌永,对这份热爱有着更深的思考。
解放周末:您努力搭建美声与大众之间沟通的桥梁,希望更多的人了解美声、喜爱美声,这种分享的欲望一定来自您自己对这种音乐形式的特别感受吧?
廖昌永:我有一位好朋友乌兰托嘎(著名蒙古族音乐家,曾创作《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天边》《呼伦贝尔大草原》等歌曲),我们聊天时他说,艺术创作分三个层次:第一层是与观众对话,我唱给你听、表现给你看;第二层是与心灵对话、与自己对话;第三层是与天地对话,天然去雕饰。
我很赞同他的话,我唱歌的时候,感觉是在与自己、与音乐、与天地对话,让歌中的情绪走进我的内心,我也把自己的情绪在歌声中释放出来。歌曲就是在艺术和人心的沟通中被创作出来的,歌唱是对歌曲的二度创作,重要的也是艺术和人心的沟通。
解放周末:很多歌曲,尤其是美声的经典曲目,其创作年代离我们很久了,会不会难以沟通今天的人心?是否要在创新上加把力?
廖昌永:有位画家曾把传统比作活塞,把创新比作蒸汽。他说,蒸汽机在活塞和蒸汽相互作用时才能转动,如果活塞太强、蒸汽不给力,蒸汽机就转不起来;反之,蒸汽太强、活塞不给力,即使蒸汽乱喷,蒸汽机也转不起来。艺术也是一样。我们都说笔墨当随时代,但创新不能不尊重传统,不能不管不顾地往前走;当然,墨守传统不创新也是不行的,因为创新代表了前进的方向。
我们要支持创新,但不能要求每次创新都“开花”,就算做的很多是无用功,也要允许它、培育它,让它成长一段时间看看。
解放周末:那怎么衡量创新的方向对不对?
廖昌永:沟通人心、打动人心,这把尺子不会变。艺术的最终目的一定是服务社会,成功的创新也一定是契合大众需求的。我前面说过,歌唱是对歌曲的二度创作,这里面是有空间的,今天的歌者演唱经典曲目,他依然有创新的机会,关键还是在于沟通和打动人心。至少我自己的经验是这样的。
希望舞台上不只我一个人在歌唱
1988年夏季的一天,廖昌永坐了两天两夜火车来到上海,下车时大雨正滂沱。舍不得脚上妈妈新做的、也是他唯一的一双布鞋,他脱下鞋塞进背包,赤脚走进了学校——这在农村再平常不过的一幕,若干年后,成了上海音乐学院一个经典的励志故事。而上海音乐学院也改变了廖昌永的人生轨迹,用他自己的话说,“进了汾阳路20号,就没出过这个门儿。”
了解廖昌永成长经历的人都知道,他的成功,除了天赋与勤奋,还有一个关键要素——恩师。无论是家乡的声乐启蒙老师周维民,还是后来在上海音乐学院遇到的两位老师——罗魏与周小燕,都给予了廖昌永专业上、生活上,乃至人生道路上最无私的指导和帮助,尤其是周小燕先生。
廖昌永对老师的感情亦十分深厚,在许多场合,只要提及老师,他从不吝啬表达自己的感恩与想念。至今仍被人常常忆起的,是在2005年周小燕的学生们为她在上海大剧院举办的一场音乐会上,时任上海音乐学院声乐系主任的廖昌永在台上唱了一首《老师,我总是想起你》。演唱中他数度哽咽,几乎泣不成声。
今天的廖昌永,接过老师们的衣钵,成了别人的老师,在汾阳路20号,承上启下着中国的声乐教育。
解放周末:有人说,如果一个人曾被世界温柔以待,那他一定也会温柔以待这个世界。从学生到老师、到上海音乐学院院长,您如何传递这份师生温情?
廖昌永:我的老师们无私地把自己的经验传授给我,让我少走了许多弯路,这种传授,伴随着深厚的爱。当我只是个歌唱家时,我或许不会想太多,但自从从事教育工作后,角色的转换让我更丰富了,我需要更认真地思考,如何把我从老一辈歌唱家那里得到的经验和爱传递给下一代。
老师是我一辈子的职业,我希望每届学生都能成才,希望舞台上不只我一个人在歌唱,而是百个、千个、万个人在歌唱,而且唱出各自的特色。
解放周末:去年和前年,您都在“上海之春”国际音乐节上举办中国艺术歌曲主题音乐会,广受好评。但在今年的音乐节上,我们发现,您把独唱改为了“众唱”,带着首届中国艺术歌曲国际声乐比赛的获奖者们一起登台。
廖昌永:有粉丝为我感到可惜,但带动更多年轻人参与到一起,让我产生更强烈的成就感。
一枝独放不是春,百花齐放春满园。通过比赛发掘、帮助更多年轻人加入推广、演唱中国声乐作品的队伍;见证更多音乐家从“上海之春”的平台走向全国、走向世界,幸福感比自己一个人在台上获得成功更强烈。我愿意、也甘于做年轻人的绿叶。
解放周末:您怎么评价您的这些学生?
廖昌永:他们都在努力学习,在学习中丰满、夯实自己,提升自己的修养,以自己的传统文化为底色,展开和国外同行的交流。
今天的年轻人和我们当年所经历的很不一样。我是农村孩子,很能理解一些歌中所唱的那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艰辛,而我的学生们大都是城里长大的孩子,不能理解这些。但你不能把自己的感受硬塞给他们,而要不断去启发他们,让他们把内心最真实的情感焕发出来,这样唱出来的,才是他们自己的歌,才符合这个时代的气息。这是今天做老师必须要做好的一个工作。
让更多人为中国文化感动
登上国际舞台后,世界各大一流剧院、乐团不断抛来橄榄枝,虽然廖昌永会与他们合作演出,但他的根始终在上海、在中国。
这样的决定,源于很多类似这样的挽留——“希望你能够立足中国,放眼世界。国外需要优秀的艺术家,国内的观众同样需要。”
这样的决定,更源于内心这样的声音——我是“中国制造”的歌唱家,我要把国外的优秀作品带回国内,更要把中国的优秀作品送出国门。
无论是作为歌唱家,还是作为老师、系主任、副院长、院长,廖昌永从未放下沟通东西方艺术与文化的责任。
今年1月3日,在瑞士日内瓦的让·佛朗索瓦·巴托洛尼街沙龙剧院,“中国古典诗词与书画——廖昌永中国艺术歌曲独唱音乐会”的首演吸引了世界的目光。在这场音乐会上,廖昌永演唱了16首不同时期、风格、题材的中国古典诗词艺术歌曲,还邀请汪家芳、丁筱芳两位书画大家,根据歌曲意境创作了书法、绘画作品各16幅,以及2件瓷器。极具中国传统意蕴的书桌、瓷器、书画被搬上国际舞台,诗书画乐之间的精妙对话,呈现给了西方观众一场鲜活的中国文化视听盛宴。
音乐会结束后,有外国观众感叹:“我从未听过如此特别、美妙的音乐会,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中国艺术的含蓄之美、宽广之怀,我为中国文化感动。”
解放周末:继日内瓦首演之后,当地时间5月7日,“中国古典诗词与书画——廖昌永中国艺术歌曲独唱音乐会”又在维也纳这座音乐之都举办了第二场,6月7日、11日则在德国演出。相对于德、奥、法、意等西方经典艺术歌曲,中国艺术歌曲唱起来的感觉怎么样?
廖昌永:中国人唱中国艺术歌曲,那是从心底流淌出感情来。在我还是学生的时候,我就有创作和演唱中国艺术歌曲的想法。因为那时我们去国外比赛,唱的都是德、奥、法、俄、英文的艺术歌曲,发音准不准是一个很重要的评分标准。我就想,什么时候比赛曲目里有我们中国的艺术歌曲就好了。
其实,自1920年中国第一首艺术歌曲《大江东去》诞生,上海音乐学院一直是中国艺术歌曲的创作重镇,作曲家萧友梅、黄自、谭小麟、贺绿汀等,在艺术歌曲历史中都赫赫有名。近年来,我筹划了“中国艺术歌曲百年”系列,带着上音团队,专注于中国艺术歌曲的挖掘、整理和推广,我们要继承和发扬上音的传统。
解放周末:诗书画乐,四种不同的艺术形式,各有各的艺术规律与表现手法,如何做到丝丝入扣、浑然天成?
廖昌永:中国艺术歌曲从诞生开始,就是西方音乐形式与中国诗词的结合,诗歌中有韵律,音乐中有诗意,像一对般配的夫妻。
当然,西方人在理解东方文化时,确实存在一定的难度,中国的诗词讲究禅意,中国的书画在黑白之间变化无穷,如果直接搬到国外,西方人很难看得懂。但当它们和音乐,尤其是和西方音乐形式相结合时,就能交相映证、互为补充。我们会在音乐会开始前,先请观众到音乐厅外的展厅,欣赏陈列在那里的字画、瓷器等东方艺术品,然后再进音乐厅,欣赏中国艺术歌曲。舞台上的一桌一椅一书一画,也都是根据歌曲内容量身定做的,观众边听边看,浸入式地体验中国传统审美。
解放周末:未来您还会做哪些尝试?
廖昌永:先踏踏实实地把眼前的事做好。不管未来怎样,我都会坚持一个目标——吸引更多人,培养更多人,不断地把国外优秀文化引进来,不断地把中国传统文化展示出去。